是的!我知道我的本源!
我毫无满足,就像火焰在燃烧着而烧毁自己。
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
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
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我只遵守一诫——保持纯粹!

教育家叔本华——“喜悦别人,智慧自己。”“我眼睛一投向他的书,我就长出了双腿或翅膀。”


【德】尼采  Nietzsche

 

人类看上去就像是工厂的批量作品一样,无足轻重,不值得与之接触和交往。每个不屑于从属芸芸众生的人,都需要听从自己良心的呼喊:做回你自己吧!所有这一切,你现在做的、所欲望的、所认为的——这些都不是你!

 

我们这奇妙的、恰恰就在现时此刻的存在,会最强有力地鼓动我们按照我们自己的标准和法则而生活,因为我们的存在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我们恰好就生活在今天,但却经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以后才得以诞生,我们也就只拥有这弹指一挥的今天,并且就要在这时间里说明,我们是什么原因和为了什么目的恰好在今天得以存在。

 

但我们如何重新找回自身呢?人如何才能认识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就我们的本质作证:我们的朋友和我们的敌人,我们的目光和我们的握手,我们所记得的和我们所忘掉的,我们的书籍和我们留下的笔迹。

 

年轻人就带着这样的问题回望生活吧:你到现在为止真心爱过什么?是什么提升了你的灵魂?是什么征服了你的灵魂,而同时又让其感受到了幸福?你就把这些你所敬重的东西一一排列在你的面前,那或许它们就会以其本质和次序,向你给出某一法则,某一有关你的真正自我的根本法则。把这些东西比较一番,你就会看出这些东西是如何互相补足、扩展、超越、美化,它们又是如何形成了一条阶梯——沿着这一阶梯,你就一直攀升到了现在的你。因为你的真正本质并不是隐藏在你的内在深处,而是高高在你之上,或者起码在你习惯认为的你之上。

 

你的真正的教育者和塑造者,会让你知晓你本性里面原初的和根本的素材构成——这些东西是根本无法教会也无法练成的,总是难以捉摸、受到束缚和扭曲。你的教育者,除了能够成为你的解放者以外,别无其他。这就是一切教育的秘密:教育并不就是要借给你一个蜡做的假鼻,或者某一义肢,或者一副提高视力的眼镜一类。能够提供这些的,只是貌似的教育。真正的教育就是解放,就是清理掉所有的杂草、垃圾,还有那些啃吃、伤害植物幼苗的蛇虫鼠蚁;教育,就是施予光线和温暖,就是夜雨的润物细无声,是模仿、敬畏和顺应大自然——在其充满母性和怜爱的时候;教育就是对大自然的补足,因为教育避免了大自然所给予的残忍和毫无怜悯之心的打击,从而把坏事变成好事。

 

当然,也有其他的途径找到自我,走出那人们游荡其中、犹如乌云般的浑浑噩噩,回到自我;但除了回想起自己的教育者和塑造者以外,我不知道还有其他更好的途径。

 

我想或许能够找到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可以把我从这些时代的不足中提升起来,并教导我无论是在思想还是在生活中,都能做到简朴和诚实,亦即不与时同。

 

在这样的困顿和渴望的状态下,我知道了叔本华。

 

我属于叔本华的这样的读者:在读完他的第一页以后,就很清楚地知道将要阅读完他写过的每一页,将要倾听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我对他的信任是即时和马上的,并且现在也一如九年前的样子。我明白他,就像他是写给我看的一样——虽然这样说并不谦虚,也有点愚蠢。因此,我在他的著作中从来不曾见过哪怕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论断,虽然这里或那里会偶有一小小的错处。这是因为似是而非的论断,难道不就是一些无法让人信服、无法让人放心的言论,因为写出这些似是而非言论的人,对这些言论他本人都没有信心?他们故作惊人之语,只是想要炫人眼目,想要诱骗和做样子而已。

 

叔本华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做样子,因为他是为自己而写,没有人会喜欢受欺骗,而一个把“不要欺骗任何人,更加不要欺骗你自己!”作为自己的律令的哲学家,就更加不会这样做了。就算是那些听起来让人舒服的、几乎每次谈话都自然产生的、写作者们几乎是无意识模仿而来的欺骗,叔本华也是没有的;那些演讲台上的有意识的欺骗,还有玩弄修辞手段的就更不用说了。相反,叔本华是与自己说话;或者如果真要想象其听众的话,那我们就想象儿子在聆听他的父亲的教诲好了。

 

那是诚实、好意、心平气和说出的话,倾听者则满怀爱意。这样的写作者,正是我们所缺乏的。从他发话的那一刻起,说话者那强有力的良好感觉,就马上包围了我们,情形就犹如抵达了一处森林高地:我们深深地呼吸着,重又感觉到了活力。在此,我们感觉呼吸到某种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空气;在此,有着某种无法模仿的不带成见和自然而然。

 

相比之下,其他的作者,当他们偶尔说出了一句半句妙语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通常都会吃惊;这些人的话语表达因此带有某种的不安和有违自然。叔本华说起话来,同样不会让我们想到那些学究——那些学究天生就是四肢僵硬、欠缺灵活,胸部狭窄,走起来动作笨拙和夸张。相形之下,叔本华那粗犷和有点虎背熊腰般的灵魂,教会了我们与其说是惦念那些良好法语作家所特有的柔和、婉转和宫廷式的优雅文体,还不如说是不屑于和羞愧于这样的文体。在叔本华的文字里,也没有人能够发现那种德国作者所沉迷的、刻意模仿过来的、镶了银子般的伪法式文体。

 

这是因为叔本华懂得如何以朴素表达深刻,以不带花哨的语言传达震撼人心的东西,讲述严格科学的事情而不会学究气。叔本华又能从哪位德国作者学到这些?叔本华也没有莱辛的那些过分微妙、过分灵活和——允许我直说——很不德国式的文体。

 

要马上就叔本华的表达风格说出我能说出的最高赞语,那我就要引用他的一个句子:“一个哲学家不需借助诗情和漂亮言辞,那他肯定就是非常诚实的。”原来诚实还算是一些东西,甚至还是一种美德!因此,在我再说一遍“叔本华甚至作为作家也是诚实的”时候,我并不是赞扬叔本华,而只是描述了他的特性。诚实的作家是那样的少之又少,我们对所有那些写作的人,简直就是不信任。像叔本华这样的人写下了东西,那的确就给在这世上的生存增添了乐趣。自从认识了这一最自由和最有力的灵魂以后,我起码必须说出叔本华曾就普鲁塔克所说过的话:“我眼睛一投向他的书,我就长出了双腿或翅膀。”如果我可以做出安排,以在这地球上为家,那我会选择与他在一起。

 

叔本华与蒙田,除了诚实以外,还共有着另一特点:一种真正让人喜悦的能力。“喜悦别人,智慧自己。”也就是说,喜悦有着相当不同的两种。真正的思想家永远给人以振奋和喜悦,不管他是严肃的还是幽默的,不管他是表达了他那人的洞见,还是神一样的宽容;真正的思想家不会做出阴郁易怒的表情,不会双手颤抖、眼睛潮湿模糊,而是自信和朴素,勇气和力量兼备,或许还有些骑士和严肃尖刻的气质,但却总是作为胜利者——而这正是从最深处、最内在能够振奋和喜悦我们的东西,亦即看着那最终取得了胜利的神祇,旁边躺着的是与之激战过的所有巨怪。相比之下,人们在那些平庸作家和思维局促的思想者那里有时候碰到的喜悦,却让我们这样的人在阅读这些的时候感觉痛苦。有着这样兴高采烈的同时代人,我们会的确感觉到羞耻,因为这些人会把这一时代以及这一时代我们的人,无所遁形地展览给后世。这些兴高采烈的人根本看不到苦难和巨怪,但他们作为思想者却假装看到了它们,并已经战胜了它们。所以,这些人的兴高采烈让我们厌恶,因为这些人在欺骗我们,因为他们想引诱我们相信:他们经过激战以后,已经赢得了胜利。

 

也就是说,从根本上只有取得了胜利,才能带给人们喜悦,这无论是对于真正思想家的著作,还是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是一样的道理。就算作品的内容很可怕很严肃,就像存在问题一样,那也只有当那些半吊子思想家和艺术家在其作品中散发出能力欠缺的气味时,这些作品才会让读者感受到压抑和折磨。而对于人们,没有什么比接近那些胜利者更能体会到高兴、美好的心情;那些胜利者因为思考了最深刻的东西,所以肯定是热爱那最鲜活的东西,而作为智者,到最后是与美殊途同归。这些人是在真正地说话,而不是结结巴巴、欲言又止,也不是拾人唾余;他们是真正地生活和活动,而不是像常人那样阴森可怕,戴着一副假面具似的,就像常人所热衷的那种生活方式。所以,在这些胜利者的周围,我们马上就像歌德那样喊出:“一个鲜活的生命,那是多么奇妙和珍贵的东西!与其处境多么的契合和协调,多么的真实,多么的有存在感!”

 

我描绘的,只是叔本华著作在我这儿产生的初始的、就好像是生理上的印象,那是在首次和至为轻微的接触以后,一个自然生物的内在力量魔幻般地涌流到另一自然生物的身上。经过事后对那初始的印象的分析,我发现这印象是由三种成分混合而成:叔本华的诚实、他的喜悦和振奋人心,还有就是他的坚韧不拔。叔本华是诚实的,因为他只是对自己和为自己而说话、而写;叔本华是喜悦的,因为他通过思想而征服了最困难的事情;叔本华是坚韧不拔的,因为他必然就是这样的。他的力量就像在无风状态下的火焰:笔直向高向上,不受扰乱,没有晃动和不安。他每次都找对了自己的路子,而在此之前,我们甚至还不曾留意他是否曾经为此摸索过。叔本华更像是受着重力法则的牵引而前行,并因此是迈着那样坚定、敏捷和不可避免的步子。谁要是身处我们今天的带角薮羚羊一样的人群当中,一旦发现了某一完整的、协调的、以自己的翅膀滑翔和飞行、无所拘束、无所挂碍的自然生物并因此有所感觉,那他就会明白我在发现叔本华以后所感受到的那种幸福、幸运和惊叹,因为我已料到:叔本华就是我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寻找的那种教育家和哲学家。虽然叔本华只是在书本呈现,而这是一大欠缺。我也就更加努力通过他的书在脑海中重现和一睹这一充满活力的人。这人所留下的伟大遗言是我必须阅读的,他也允诺把遗产留给那些不只是成为他的读者,而且还要成为他的儿子、他的学生的人。

 

我从一个哲学家那里所能获得的,视乎这一哲学家是否有能力给出一个榜样。一个哲学家通过以身作则能够引领举国民众,是不容置疑的事情。印度的历史几乎就是印度哲学的历史——这就是证明。但做出这一榜样,必须是经由这一哲学家的可见生活,而不只是经由其著作。这也就是像希腊哲学家所教导的那样,更多的是经由脸部的表情、身体举止动作、所穿的衣服、所吃的食物以及礼仪道德而做出榜样,不仅是通过言传,或甚至仅仅通过写作。哲学家的这种有勇气的可见生活,在德国是多么的缺乏!

 

叔本华对学者阶层并不客气,并与之划清界线,争取不受国家和社会的左右——这就是叔本华所树立的榜样,是他提供的典范,亦即就从最外在的开始做起。一个天才,应该不要害怕与现成的规范和秩序相抵触——如果他要把活在其心中的那更高一级的秩序和真理呈现出来的话。

 

叔本华能够成为这样的人的榜样,却不啻是一个奇迹,因为他承受了内外夹击的种种巨大危险。面对这些巨大的危险和压迫,个性稍弱的人已经被压垮或者被粉碎了。

 

也只有像贝多芬、歌德、叔本华,还有就是瓦格纳那样的钢铁汉子,才可以硬撑着站着。但尽管如此,这些铁汉脸上的特征和皱纹里,仍然显示出那些累人的搏斗所留下的痕迹;他们喘着粗气,声音一下子就会变得高亢。

 

但可怜的叔本华却心怀内疚,因为他珍视自己的哲学更甚于自己的同时代人;此外,他是那样的不快乐,因为他通过歌德了解到:为了挽救其著作,不让其湮没,他必须不惜代价以抗拒他同时代人的无视。叔本华所面临的威胁和危险,亦即纯粹只是通过人们的无视,叔本华的伟大事业就可以被消解,让叔本华处于可怕和难以压制的焦灼不安中。

 

叔本华连一个稍微重要的追随者都没有。看到叔本华到处寻找自己的著作终于为人所知的蛛丝马迹,我们感受到的是悲凉;而他的著作在终于有人真正阅读的时候,叔本华所发出的高声、太过高声的欢呼里面,却有着某种苦痛、揪心的东西。叔本华所有的那些无法让人看到一个有尊严的哲学家的表现,恰恰就表现出了叔本华作为一个受苦的人的一面:他时时因担心失去自己那点小财富而备受折磨,因为他担心或许因此而无法保持对哲学那纯粹的和真正古典的态度;他对那完全信任和同情之人的寻求,经常是以失败告终,而他也就总是一而再地带着伤感的眼神回到自己忠实的爱犬身边。

 

叔本华是一个完全彻底的隐居者。他没有哪怕是一个真正同声同气的人给他以安慰——在一个人和无人之间,就好比在我与虚空之间一样,是绵绵的无限。凡是有过真正朋友的人,都不会知道那种真正的孤独到底是什么——哪怕整个世界自此以后都以他为敌。

 

这些孤独者和精神的自由人,不管身在何处,看上去就总是显得与他们自己所想的不一样。他们只愿意诚实、真实(真理),但围绕着他们的却是由误解编织而成的大网。他们的热切渴望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行为蒙上一团由别人的错误看法和理解、由似乎和大概、由别人的某种承认和出于容忍的沉默所组成的乌烟瘴气。在他们的额头上笼罩着忧郁的乌云,因为这些人对一定要做足表面功夫恨之入骨,更甚于死亡。由此而来的这种持续的怨愤,让他们变得咄咄逼人,就像火山一样不时爆发。他们不时地为自己那强制性的自我掩饰、为那迫不得已的克制和保留而寻求报复。他们从那洞穴里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是一副吓人的表情,他们的话语和行为是爆炸性的,他们也很有可能亲手让自己毁灭。叔本华就生活在这样的危险之中。

 

而对那些非同一般的人最可怕的杀手锏,就是迫使这些人深藏于自身,以致他们重又从自身出来的时候,那每一次都是火山爆发。不过,仍然总有一些半神一样的人物,能够承受得住在这样糟糕的条件下生存,并且是胜利地生存。如果想要听听这些人孤独的歌唱,那就听听贝多芬的音乐吧!

 

叔本华就是一位引领者:他引领我们走出那闷闷不乐的怀疑主义,走出批判性的死心断念,一路向上直达那悲剧中静观默想的高地:在我们的头顶,是那无限的星空;而叔本华本人,则是第一个走出了这一条路子。这就是叔本华的伟大之处,那就是:把生活的图卷整体地摆在我们的面前,目的就是对这一整体的图卷予以说明、解释。

 

只有那些密切注视着生活和存在的普遍图画的人,才可以应用各个科学分支而无害,因为缺少了这样一幅协调、统一的整体图画的话,那各个科学分支就只能是一团乱麻——这些东西是不会最终引致某一结果的,而只会把我们那本身就是迷宫一样的人生弄得更加的扑朔迷离。在此,就像我已说过的,正是叔本华的伟大之处:他追随着那生活的总体图画,就像哈姆雷特紧随着那鬼魂一样,不会心有旁骛,就像那些学者们所做的那样;或者在经院哲学的牛角尖概念中打滚,就像那些疯狂的辩论术士那样。

 

叔本华哲学应该首先作这样的解读:作为个人,就从自身出发,唯独为了自己,目的就是要对自己的痛苦和欲求、对自身的局限性能够得到一个深切的洞察;目的就是要对症下药,以获得对此的安慰,那就是要牺牲那个“我”,臣服和服务于最高贵的目标,而最首要的就是公正和慈悲。叔本华教导我们要分清何者真正能够增进人类的幸福,何者却只是表面上如此:不管怎么致富、获取荣誉和成为博学,也不会让人们摆脱那对其生存的无价值感及由此产生的深深的懊恼,而争取得到上述好处(财富、荣誉、知识),也只有通过更高的、具有神圣色彩的总目标,才会获得意义,亦即获得力量,通过此力量助身体进化一臂之力,尽量一点点地纠正其愚蠢和笨拙。首先虽然只是为了自己,但通过自己最终却是为了人人。当然,这种争取会既深且真地引向死心断念、无欲无求。因为不管是对于个体还是对于普遍的群体,又能有哪些和何种程度的改良呢!

 

甚少思想家能够以叔本华那同样的程度,以他那无比的自信感受到自己身上涌动着的天才。叔本华的天才给了叔本华这样至高的许诺:叔本华的犁头在现代人的土地上挖掘以后,就再没有其他更深的犁沟了。叔本华以其伟大和尊严,胜利地完成其使命。

 

叔本华是如此硬朗地战胜了这些危险,保护了自己;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叔本华仍然能够腰杆挺直、精神矍铄。虽然身上还有着不少疤痕和裂开的伤口,情绪也似乎显得过于苦涩,不时也太过好斗,但至为伟大的人,也无法达到自己所升起的理想。叔本华可以成为我们的一个榜样——尽管叔本华有着这样那样的疤痕和瑕疵。的确,我们可以说,叔本华身上的那些不够完美之处和太过人性的东西,把我们拉近到了他的周围,因为我们把他看作是一个受苦的人,是我们的一个难友,而不只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天才。

 

叔本华从年轻时开始,就与他那虚假、虚荣、配不上他的“母亲”作斗争,亦即与他那个时代作斗争。他就类似于驱逐了这位“母亲”,然后他就得以纯净和治愈自己的本质,重新处身于与他相适应的健康和纯粹。因此,叔本华的文字可被视为其时代的镜子。如果在这面镜子里,所有紧贴时代的东西,都显现为一丑陋的病态:瘦弱、苍白,眼眶深陷、空洞,面容疲倦,为人继子的那些可被认出的痛苦——这当然不是镜子的错。对更强本性的渴望,对更健康和更朴素人性的渴望,在他而言,就是对他自身的渴望;只要他战胜了他身上的那个时代,那他就必然以惊奇的眼睛看到了他身上的天才。

 

那哲学家又是怎样看我们这时代的文化呢?当哲学家想到生活中那普遍的匆匆忙忙和迫不及待,想到人们不再静观也不再朴素,他几乎看到了文化遭受灭绝和根除的症状。

 

我们是头顶冬天,住在高山之上,既危险又窘迫。每一个快乐都是短暂的,每一道阳光都是苍白的:它只是蹑手蹑脚地轻撒在白雪山上的我们。音乐声响了,一个老头摇起那手动风琴,跳舞者转了起来。目睹这一切的流浪者被触动了:举目尽是那样的荒凉,那样的封闭,那样的缺少色彩,那样的毫无希望,而现在在这里面竟响起了欢乐之声,那没有头脑的、喧闹刺耳的欢乐!但傍晚的雾色渐浓,那喧闹声音逐渐减弱了,流浪者的脚步嚓嚓作响,极目所见,除了大自然的荒凉和残酷面貌以外,别无其他。

 

叔本华式的人物就能够给予我们勇气。叔本华式的人物把保持诚实的痛苦,自愿地背负起来,而这些痛苦帮助他抑制自我的意欲,并为自己的脱胎换骨做准备——而生活的真正意义,正是要把我们引向这一方向。

 

对别人来说,叔本华的那种直言真实,看上去似乎是心肠歹毒所致,因为人们把遮掩自己的不完整和不完美,以及为其开脱的借口视为人性的责任;而破坏了其幼稚把戏的人,则肯定是恶毒之人。对于现代的那些弱视眼睛而言,任何的否定话语永远都会被视为恶毒的标志。

 

但有一种否定和破坏,其实正是强烈渴望神圣和解救的结果,而作为这方面的哲学导师,叔本华就出现在我们这亵渎神圣和真正世俗化的人群中。所有的存在,如果能够被否定的话,那也就值得被否定了。保持诚实,就是相信某种存在是无法被否定的,这存在本身是真实的,没有谎言的。所以,诚实的人感觉自己的活动,具有某一形而上的意义,那是要用某一别样的、更高一级的生命(生活)法则才可以解释的意义,在最深的意义上是肯定性的——尽管他所做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完全就是破坏和打碎目前这一生活的法则。

 

虽然他的所作所为必然引致持续不断的痛苦,但是,他知道埃克特大师所知道的这一点:“能够最快把你带至完美境界的坐骑,就是痛苦。”每个人,我认为,只要思想灵魂里有这样的生活方向,那他的心就必然扩大,就会产生出炽热的愿望,要成为这样叔本华式的人,亦即对于自身和自身的福祉,有着某种奇特的泰然自若;其认知,则是一团强烈的、吞噬的火焰,与那些所谓科学人的冰冷和可鄙的中性格格不入;那远远超越了只是怏怏不乐、阴郁发脾气的观察和思考;把自己永远作为第一份祭品献给所认识到的真理,并且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诚实所必然带来的痛苦。

 

确实,由于他的勇敢无畏,他葬送了他自己的尘世幸福;他必然地成为了他所热爱的人民的敌人,成为了他所成长其中的机构、制度的对头;他不可以宽容和体谅人或事——尽管对其受伤,他也心怀恻隐;他将受到误解,并长期被视为他所憎恶的力量的同盟;他争取正义的所有努力,以常人认识的眼光来看,必然是有失公正的。但是,他应该以他的伟大老师叔本华说过的话,劝告和安慰自己:幸福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人所能达到的,顶多就是英雄般的一生。”这样的一生也就属于这些人: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为了所有人的好处而与超强的困难搏斗;到最后,是取得胜利了,但却只得到一点点甚至是完全没有得到回报。在这结局时刻,他就像戈齐剧中的王子:他已经石化了,但仍旧以高贵的姿势和神情站着。关于他的记忆会保留下来,人们会怀念他这个英雄;在其整个一生中他的意志(意欲)饱受挫折和屈辱,而最终在涅槃中熄灭,因为他的不懈努力和勤勉,所换来的是甚微的成效和世人的毫不领情、毫无感恩。这样的英雄般的一生,连带其承受的屈辱,却与大众心目中可怜的想当然很不吻合——这些大众却对他的一生议论最多,也举行庆典缅怀伟大的人物。


他的同类,则对政治舞台上上演的魔幻般的一切,狂热地伸出双手;或者他们就戴着百多副的面具,在那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那些面具当中,有青年人的、成年人的,有老者、父亲、市民、教士、官员、商人,等等,等等。这些人一心一意于共同上演的喜剧,而完全不曾关注自己的自身。对于这样的问题“你是为什么活着?”他们很快和骄傲地回答:“要成为一个好的公民,或者学者,或者政治家。”但这些人,却是某些东西——这些东西,是他们永远不可能变成另外别的。那为何他们恰恰就是这些东西呢?啊,就不可以是比这些更好的东西吗?


谁要是把自己的一生视为某一种族,或者某一国家,或者某一科学的变换中的某一节点,因此也就完全是那不断变换的历史当中的某一节点,谁要是愿意牢牢属于历史,那他就不曾明白存在教给他的一课,那他就必须再一次学习。这种永恒的持续演变,是一出骗人的木偶戏——人们全副心思在此的话,就会忘记了自己的自身;这也是要把个体分散四方,是时间这个大孩子在我们面前玩,并且是与我们一起玩的、永无完结的无聊和胡闹游戏。上述那种保持诚实的英雄气概,就在于在某一天,我们不再要成为时间的玩具。在持续变换的过程中,一切都是空的、欺骗性的、乏味和招致我们的鄙视的。人们所应解决的谜,也只能在存在中解决,在某种只能是这样而不会是别的存在中解决,在某样永恒和不会消失之中解决。现在他开始去检验自己与那持续变换、自己与那存在到底纠缠得有多深。一个非同寻常的任务就摆在了他的灵魂的面前:把所有持续变换的破坏掉,把事物的所有虚假的一面暴露出来。

 

某些瞬间,我们明白了这些:云层撕破了,我们看到了我们以及整个大自然,都在向“人”争取,就像向那高高在我们头上的某样东西争取一样。我们在那突然的明亮瞬间,一边打着冷颤,一边往我们的前后左右观望:到处跑着的是更有礼貌的猎物,而我们就在他们的中间。在地球上那巨大的荒野,人们大规模的走动和活动,建起了城市和国家,他们发起战争,永不歇息地或聚或散,互相融合、互相模仿和学习,互相蒙骗,互相践踏,他们在困境中的哀叫,在取胜以后的狂吼——所有这些都是动物性的延续。情形就好像人是故意地要恢复原状,把人的那形而上的素质拱手让出;就好像大自然,在如此长时间地渴望“人”并为之努力了以后,现在在其面前发抖、后退,宁愿回到本能的无意识状态。啊,大自然需要认知,却又对其需要的认知感到恐惧。这样,那火焰不安地跳动和闪烁,就好像是在害怕自己。

 

我们迫不及待把我们的心交付赚钱、社交、国事或者科学,纯粹只是为了不再拥有这颗心;我们比实际所需的更加狂热,更加不动脑子地沉湎于每天的繁重工作,以维持生活,因为不动脑子,似乎是我们更加迫切的需要。到处都是匆匆忙忙和迫不及待,因为每个人都在逃离自己;到处也都是羞答答地掩饰这种匆忙和迫不及待,因为人们想显示出一副满足的样子,都想迷惑那眼睛锐利的旁观者,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可怜;到处都有人需要那些崭新、悦耳的语词铃铛——有了这样的挂物以后,生活就获得了某种嘈杂的喜庆气氛。

 

我们是太过脆弱了,以致无法稍长点时间承受那至深的冥想,我们也不是那总体大自然为了自身的解救而全力争取的那种人,因为我们只是稍稍把头浮出水面,稍稍看看我们浮沉其中的到底是条什么样的河流,那就已经让我们受不了了。而只是把头浮出水面、达到瞬间的清醒时间,单靠我们自身的力量也无法成功。我们需要被举起。——但,能够举起我们的是谁呢?

 

那些就是真正的人,不再是动物的人,是哲学家、艺术家和圣者;通过这些人的出现,那从来不会跳跃的大自然,做出了它唯一一次的跳跃,并且是一次欢快的跳跃,因为大自然首次感觉达到了目标。如果我们想想,例如,叔本华在其一生中,所必然听到了的一切,那之后我们很有可能会对自己说:“啊,你这双聋了的耳朵,你这愚蠢的脑袋,你那闪烁不定的理解力,你那干瘪的心,啊,所有这些我能称得上是我的东西,我是多么的鄙视你!没有能力高飞,而只会扑打着翅膀!看到你头顶之上,但却无法达至!知道通往哲学家极目之下那漫无际涯景观的路径,并且几乎就要踏上这条路径,但才迈出了几步就踉跄着倒退回来!如果真有一天,最大的愿望得以实现,那我们将是多么诚心地请求,愿以余下一生,以作交换的酬劳!能像那思想家一样,登上高峰,呼吸着阿尔卑斯山纯净和冰冽的空气——在那里,再没有了烟雾和遮蔽,事物的根本构成,以一粗犷、硬朗的声音明白无误地说了出来。只要想到这些,灵魂就会变得孤独和无限;如果那愿望能够实现,如果那目光垂直、明亮,就像一束光线一样地照射在下面的事物,如果羞耻、胆怯和欲望能够消失——那用何词语去形容这种状态?那种全新的、神秘的、没有刺激和波澜的激动——以此,我们就像叔本华的灵魂那样,对那存在的巨大图形文字一览无遗,还有那已经成为化石了的持续变换之学说;不是作为黑夜,而是作为拂晓泛红的光亮,洒向世界。而另一方面,在充分领会了哲学家那特有的确定和快乐以后,再去感觉那些非哲学家、那些贪心却又无望实现其贪心之人的所有不确定和不快乐——那所遭遇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啊!知道自己就是树上的一颗果子,但却永远不会成熟,因为所处太过阴暗,而咫尺之外却有着自己所缺乏的灿烂阳光!”

 

大自然既需要哲学家,也需要艺术家来达到其形而上的目的,亦即大自然需要一个对自身的解释和说明,需要对自己的认识。这样,大自然才会最终获得并一睹摆在其面前的一幅纯粹和完整的图像。而在此之前,大自然在其不安的持续变换花样中,是永远无法清晰看见这幅图像的。

 

大自然永远都着眼于广泛的效用,但却不懂得如何发现最好和最巧妙的手段和方法,以达到其目的。这是大自然的一大痛苦,也正因此大自然是忧郁的。大自然想通过产生出哲学家和艺术家,让人们对存在有一解释、看到存在的含意。但用上哲学家和艺术家,其产生的结果和效用,却几乎都是那么的不确定,那么的微弱和无力!真能产生什么效果的话,那是多么的绝无仅有!尤其是哲学家,大自然在试图以其达到广泛效用方面是相当茫然的;她的手段似乎是试探性的,是忽发奇想似的;这样,大自然就无数次地目标落空,大多数的哲学家都没有带来广泛效用。大自然的行事就像是铺张浪费,但那不是一种阔豪的胡来,而只是生手、笨拙所致。可以认定:大自然如果是一个人的话,那她就会免不了对自己及其笨拙恼火。大自然把哲学家就像箭一样地射向人类。大自然也不瞄准目标,但她却希望射出的箭能终于挂在某处。但大自然却失败了无数次,已经是大为光火。大自然在文化领域,就如同她在植物和播种方面,是同等的浪费。她是以广种薄收和甚为吃力的方式实现其目标:这样的话,她就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大自然永远只击中寥寥可数的几个目标——本来她应该击中所有的目标才是。甚至那几个被击中的目标,也不是以哲学家和艺术家射出其箭矢的同等力度被击中。情形经常就是:艺术家,尤其是哲学家,就好像是偶然存在于他们的年代,恰似隐世者,或者是个散兵游勇,是个掉队的流浪者。

 

我们只需真心地想一想,叔本华是多么的伟大,而他的影响又是多么的微小,多么的荒谬!对于我们这一时代任何一位诚实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叔本华就好像是偶然生于我们这年代,看到不知是哪些力量或者欠缺力量在作怪,以致叔本华的影响日渐式微——没有什么比看到这些,更让我们感觉羞耻的了。

 

首先,是没人读他的书,这也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坛永远的耻辱。然后,读者来了,但叔本华早期的公开宣传者却力有不逮。当然,还有就是(在我看来)所有现代人对书的麻木。

 

人们根本不再愿意认真对待书籍了。虽然叔本华的大名已是逐渐为人所知,但是,叔本华仍然是个隐世者,他至今仍然没有发挥出作用!如此成功阻止叔本华发挥影响的殊荣,却一点都不属于叔本华的那些真正的对手和反对叔本华的狂吠,首先是因为这些人极少会坚持读完叔本华的书;其次是因为他们会把强忍住坚持读完叔本华著作的人,直接引到了叔本华那边去。因为谁又会让一位卖驴子的人拦住,不让跨上一匹漂亮的骏马——尽管这卖驴者极尽本领贬马吹驴?

 

谁要是在这时代的大自然中认出那非理性,那他就要寻求手段以助大自然一点点的力量。他的任务就将是让自由思想的人和深受这个时代之苦的人认识叔本华;把他们集合起来,通过他们发起一股潮流,以众人之力帮扶在应用哲学家方面一贯笨拙无能的大自然。

 

在叔本华那虚荣和爱好文艺的母亲身上,时代的那种乖戾和反常就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向叔本华逼来。但是,叔本华父亲的那种高傲的、共和式的自由性格,就仿佛是把叔本华从他母亲那儿解救了出来,并给了他一个哲学家所需要的首要东西:一副硬朗、不屈的子汉气概。叔本华的这位父亲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学者。他带着他的孩子在国外多次旅行。所有这些,对于一个不是要认识书而是要认识人,不是要应该学会敬重一个国家而是要应该学会敬重真理的人而言,都是有利的条件。

 

叔本华得到的另一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确定要长大成为一名学者,而是确实在一个商行中工作了一段时间,虽然那种工作违反他的心意。无论如何,叔本华在整个青少年时期都呼吸着大贸易商行的自由空气。学者是永远成不了哲学家的。哲学家不仅是一个伟大的思想者,而且还是一个真正的人;而又有几个学者成为了真正的人?谁要是让概念、意见、过去、书籍搁在自己与事物之间,也就是说,谁要是诞生于最广泛意义上的历史之中,那他就永远不会是首次看见事物,他自己也不会是首次被看见之物。但这互相交错的两者,却属于哲学家,因为大部分的教诲哲学家必须从自身获得,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那整个世界的写照和缩写。如果一个人是通过别人的意见来察看自己,那毫不奇怪的就是:他在自身所看到的就只是别人的意见!而叔本华却有着无法言说的好运,不光是近距离在自身看到了天才,而且还在自身之外,在歌德的身上看到了天才。得益于这些经验,叔本华知道了艺术的文化所渴望的自由和强有力的人,必须是个什么样子。有了这样的眼光以后,叔本华还能有多少的余兴,以现代人的那种学者或者虚伪的方式,致力于所谓的“艺术”?叔本华看到过更高一级的东西:那个可怕的、超越此尘世的审判场景;在那里,众生,甚至是最高级的和最完美的,也将遭掂量一番并被发现太轻;他看见了圣者是存在的裁判官。我们一点都无法确定叔本华早在什么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这幅画面,并且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稍后在他的所有作品里他都试图临摹这幅画面。但我们可以证明这个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且也相信他还只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这惊人的一景。稍后他从生活中,从书本里,从科学的各个王国所吸收的一切,对于他而言,差不多就只是颜料和表达的手段而已。甚至康德的哲学也只是排在首位的、特别的一套词语工具而已——以此工具,叔本华相信能够更清晰地表现他所看到的那幅画面,正如佛教和基督教神话也不时被他用于同样的目的一样。对于叔本华来说,只有一个任务和成千上万的手段以完成这一任务;只有一个意思和无数的图形文字以表达这一意思。

 

节选自《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德]尼采著,韦启昌 翻译

 

评论(1)
热度(13)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存档灵魂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