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我的本源!
我毫无满足,就像火焰在燃烧着而烧毁自己。
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
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
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我只遵守一诫——保持纯粹!

永恒性像时间一样,既是罪又是救赎。我重新走上了自己的无知的探索之路。走过历史弯路的人严肃地回归自己。


【罗马尼亚】埃米尔·齐奥朗


他是一位杰出的反叛者,也是一位独具怀疑精神的厌世者,

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们在人类存在的虚无当中惊醒过来。

——诺尔曼·马内阿(Norman Manea)

 

 埃米尔·齐奥朗  Emil Cioran(1911—1995),罗马尼亚当代作家和哲学家,出生于罗马尼亚西北部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锡比乌城的一个东正教神父的家庭。他先后用母语罗马尼亚语以及法语写作,发表的作品集达20余种,大多为随笔、断想、冥思、格言、警句等短小精悍之作,以文笔简洁而涵义深刻著称。齐奥朗的晚年和身后声名鹊起,获得了极高的国际声誉,短短数年间,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苏珊·桑塔格、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等都深受其影响。 


 《 着 魔 的 指 南 》齐奥朗用罗马尼亚文写作而在生前没有发表的作品,由罗马尼亚人文出版社根据他留下的两份手稿整理和编辑成书,1991年首次出版。在以散文诗的形式赞美蓝天、绿地、高山、大海的俊美和壮丽的同时,深刻揭示西方传统文化和文明衰落的困境,凝成炽热的心灵呐喊,爆发出令人震撼的冲击力。 

 

Ⅰ. 现在,我想学会尊重泥块。


审美的虔诚:对种种表象怀有一种宗教的敬意,脚踏实地而没有对天堂的怀念,相信一切皆可能是花朵,而非绝对。

如果说你从来不后悔自己没有翅膀,难免用人的沉重脚步污染大自然,那么你从来没有爱过这片大地。每当我们发现它时,无不在心里,而不是在脚底下感觉到它,我们朦胧地仰望着的满天星体正在变成迷雾,融化为当时忘记了天空的一滴血。你可以随己所愿仰望上空,却不会因为与你行走时无视的地球难得相遇而感动。但是,与它面对面,同它的行踪密会,令你想入非非,恨不能在动人的拥抱中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兄弟般沉重的痛苦悲叹!我的眼睛受够了仰望你们这些天使、神明和天穹之苦!

现在我想学会尊重泥块。我还能否低头俯瞰大地,怀着使我涌起剧烈寒战抬眼仰望你们时的激情?什么样的癖好和恶习把眼睛推向超自然?宗教使得眼睛偏离它的自然使命:看。从基督教出现以来,眼睛不复看得见事物。

同一个人踮着脚尖走在教堂的大理石板上,却在花园里随地吐痰——混合在感觉中的思想的快乐,或应分别建造一座寺院和创造一种感觉神话学。

老天,不懂得花开花落的痛苦或狂喜的老天对我何用?我想与注定具有生命的事物共生,与注定要死亡的它们同死。我为什么对你们,永不熄灭的星体们,谈论熄灭?我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了太多的虚空。但现在回到了舒展筋骨的地方。在这里,我像一个渴求赎罪的隐士一样漫游。

 

Ⅱ. 只有,丑恶是无痛苦的。


从瞬息即逝的一切中——任何东西无不如此——凭借感觉取得精华和强度。你从何处能寻找到现实的东西?没有任何地方。只能在情感的色调中寻找。情感中没有显现的东西犹如不存在一样。一个中性的世界比一个情感的世界更缺失。只有艺术家使世界得到呈现,只有表述把事物从它们必然的非现实性中拯救出来。

你靠什么生活,有何灵丹妙药?种种无名的快乐和痛苦——但你找到了其中一种的名称。

生活只维持在我们一阵阵战栗的长度之内。排除了它们,生活不啻活的尘埃。

你见到之物上升到幻影的高度;你听到之物上升到音乐的水平。因为:就其自身而言,什么也不存在。我们的震荡构成世界;感觉的松弛成为世界的暂息。

正如“虚空”借助祈祷变成“上帝”,表象同样也借助表述变成大千世界。词语正在偷走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直接的虚空的特权,劫掠它的流动性和易变性。如果我们不是把感觉固定在其形式——不存在的虚空之中,又如何从一团乱麻似的感觉丛中解脱出来?我们如此赋予它们生存属性。现实即是固化的表象。

肉体的负面的焦躁,血液的圣经式的抗议,临终的圣像和疾病的灾难符咒——面对由世界灿烂辉煌景象引发的绝望,皆变得苍白无力。纵使我或记得最确切和钻心的痛苦,顺从于自我的物质的最真实的疯狂,面对人间的种种虚伪装饰的切肤之痛,它们也变得模糊不清。当我独自在山上或者海边,在安静的或者有音乐伴奏的沉默之中,在令人怀旧的松林或者凉由心生的棕榈林下,万千感觉油然而生,超越了时间,身处美景中的幸福和这种幸福将在时间中消失的现实感令我心如刀割,美景消散在一种未尽意的赞赏的模糊而崇高的氛围中。只有丑恶是无痛苦的。但是,声威更比天高的表象的魔力,比人的温驯所招致的一切地狱更令人震撼。不是人的劳苦使我脱离世界,而是因为太经常地看见人间天堂,我的感觉融化成不幸。为什么在不完美的决定性时刻,一阵突发的嘁嘁喳喳的低语把我推回到种种暴虐的时代?

如果你看见一棵开花的巴旦木在轻风的潜入下温馨地摇摆着,而纯粹的南方的天空下降到它的树枝之间,让眼睛不去想象即刻绽放的花朵之上的其他东西——那么你也立即随之摇晃起来,为了更勇敢地跌入时间的沙漠之中。

对于战栗结束的恐惧毒化了我的感觉的天堂,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应该在插入思维的感觉中完成。世界的辉煌壮丽比肉体的愤怒更凶猛地刺痛我,我在幸福中流血,比在绝望中更糟糕。

时间神秘地稀释为美的绝对虚空……我用时间来滋养血的期待,激荡起永远无益的波澜和折光。价值只存在于你愿意为之赴死的表象之中……花瓣将替代理念的地位?

时间要求另一种活力,血管要求另一种喃喃低语,肌肉要求另一种欺骗……一个直接的世界——以及一切无用的东西;人人随手可得的玫瑰,却是幻想的水仙女们不敢摘取的……

既然这个世界的波涛能够使你在更甜蜜的终结中永垂不朽,那么为什么要在另外的世界中寻求拯救?——我将把迷人的虚空从一切繁花如锦的浮华中解脱出来,为自己建造一张床,酣睡在原野花冠上。我不再逃往星星,也不想隐身于月亮的远方。

世界的美学涅槃:在最高表象中达到崇高。在瞬间的泡沫中也只有虚空。你直接和短暂地升华至自我的边缘。


Ⅲ. 在,思想的磨难边缘。


我阅读了人之书。翻遍了书页。浏览了其中的理念。我知道各民族到达了何处,在精神探索中走了多远。有些民族热衷于创造某些公式,另一些民族则努力显示某些错误或者借助信仰来凝聚仇恨。所有民族无不出于恐惧虚幻的幽灵而耗尽了底蕴。当他们不再相信任何东西时,生命力不再能支撑繁多的欺骗的蠢动,屈服于没落的焦虑,枯竭的精神的消沉。

我从他们那里学习到的东西,他们的曲折变化在我心头引发不可遏制的好奇心——犹如散发出思想的腐尸恶臭的一潭死水。我所知道的一切源于无知的狂怒。当我所学到的一切消失时,虚空,面前的虚空世界,使我开始理解一切。

我曾经是雅典的怀疑主义者,罗马的失去理性的疯子,西班牙的圣徒,北欧的思想家,英国的诗人们的炭火灰烬的同道——无用的激情的浪荡子,一切灵感的孤独和落魄的崇拜者。

在他们前头,我重新与自我相遇。离开了他们,我重新走上了自己的无知的探索之路。走过历史弯路的人严肃地回归自己。在思想的磨难边缘,人比在充满潜能的天真微笑的初出茅庐年代更加孤独。

大自然的时代变迁不会沿着你的事业足迹前行。你需时刻加速,无情地付出你的辛劳,没有人会给你揭示沉睡在无知中的种种奥秘。世界隐藏在无知中。想在它中间看见一切,只需默默静听就足够了。既不存在真理,也不存在错误,既不存在客体,也不存在想象。把你的耳朵贴着隐藏在你心里的某个地方的世界,它无需显示自己的存在。你心里存在一切,有着思维大陆的富饶空间。

没有任何东西在我们之前存在,没有任何东西与我们共存,没有任何东西跟随我们。大自然的孤独是一切的孤独。人是一个从来不存在的绝对。

有谁能如此缺乏骄傲,以致容许有东西在他之外存在?在你之前,歌声回荡过,在你之后,黑夜将在诗中继续,你依靠什么力量承受?

如果时间中断,通过某种生存的奇迹,我不是世界生成和解体的同时代人,那么我过去和现在的存在,甚至不足以引发丁点微弱的惊奇战栗!


Ⅳ. 让,血煎熬你,变成你的灵魂。


如果虚弱的头脑没有挖掘夜间激情之恶,我或中断睡眠,为黑暗抹上春光。但我没有足够的精气来浇灌夜的嫩芽……我经常勉强徒劳地守护着它们的安宁,面对着我自己,昏昏沉沉,头脑停止了思考。

在观念的平原和感觉的麻木的真空中,我想发现什么?你很希望前所未见的害虫咬你那疲惫的肉体,让血煎熬你,变成你的灵魂。

没有着魔的毒药,就出现不了曙光——我们的伤口在黑夜结束时的突然爆发。——你在流血吗?那时,晨曦窥伺着你,阳光在你心里发酵。

正在诞生和鲜活的一切,无不源自与光斗争中痛苦的激化。白昼?我们的毛病的康复。

曙光的没落……


Ⅴ. 直到,你神经错乱。


如果你在青春萌发初期没有听过音阶残缺的走音的钢琴,在午后无休止地在上面弹奏叹息;如果你没有一连多少天深夜不眠,用算不清的数字一分一秒地数数;如果你没有在星星、眼泪、被姑娘遗弃的眼睛里寻找自己作为流浪者的庇护所——没有从大自然的一个个摇篮中潜逃——那么,你今天或能认识虚空,世界和你的虚空?

生命的稀有将一切变为非现实。我把手放在各种东西上,它们逃离我,正如我逃离自我一样。直至沉渣——至高现实——也只是一个较为浓缩的梦。

对于孤独的女人——你身边的女人——向你哭诉继续行程的困难,讨要抵抗负面的诱惑的药物,你回答道:

“看着到处都是的非现实。这样,你就会忘记痛苦表面的正能量。”

而她说:

“看到几时?”

“直到你神经错乱。”


Ⅵ. 既是,罪又是救赎。


普通的女人只有两条臂膀。她们希望将你俘获在其中。她们在你耳边说着心头的悄悄话,偶尔用拥抱抚爱你,而你热血沸腾地躺着,却难以入眠,心乱如麻。她们比我们更清楚地懂得,爱情的谎言是人在无尽的虚空中的唯一遮羞布。所以,超过任何限度地滥用大自然为她们提供的便利,进行生存讹诈。我们掉进了罗网,玷污了我们不配享有的无限。

在你心里,世界因为与永恒决裂痛哭——而路过的女人们令你发疯。你如何能接受如此痛苦的分裂?你既恨又爱变革。永恒性像时间一样,既是罪又是救赎。你在肉体的牢笼里,梦想着世界的极限,而在周围世界的阴影下,梦想着死亡的陶醉临近。

你不可能用围栏把自己保护起来。当悦耳的轻风陪伴你跨越围栏——走向死亡源头时,你在周围还能竖起什么样的栏杆?

你饱受命运挫折和精神裂痕的折磨,只有时运艰难的乐曲陪伴着你。你不再有逃脱之路。所有的终点都在等待着你,你终将在所有死神的窥伺下死去。

那是一条你没有在上面受伤的小路?心跳动着,在一个病态的时代。你在瞬间认识你自己,瞬间也认识你。无尽的芒刺变为未来。生命的源泉遭到污染,而在心灵的喷泉中,乌黑的水在发霉。在它们上面,你怎能建造一座大脑的疯人院?精神和时间都腐烂发臭了。作为思想和你的孤儿,精神错乱乃是比死亡更保险的房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头脑并非是安居之所。

坚定地热爱生命——活动着,然后乞求你自己的怜悯,抛开你的虚空所制造的无限冷漠,那是一个乌有之乡的无赖园丁,堇菜和脓包的播种者……

人是一块无谓的农田,莠草也能在其中像粮食一样硕果累累和闪闪发光。从无谓中产生伟大:一个性感之神。


Ⅶ. 呼吸,乃是一种殉道。


通常,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充满活力,而且以自己的勤奋与收获为自豪。实际上,我们背上扛着一个空口袋,时不时用现实的碎渣填满它。人是一个生存的乞丐。现实中的一个滑稽可笑的小工,一个缺心眼的愚蠢修鞋匠。

你为自己在世界上造一间房。以为自己逃脱了世界。周围不复见到任何东西。而在你自认为更孤独时,却发现房间没有房顶。你该咒骂谁?咒骂太阳抑或黑夜?你在空间中张开双手。但手指在真空中胶黏在一起。并非缺失活力,因为活力在燃烧。现实感到烧灼,现实很疼。呼吸乃是一种殉道。因为,生命之灵是经过恐惧的熔炉筛选的。

 

Ⅷ. 从,病态的充盈中产生表述。


思想——亦即取走你心上的石头。没有思维的通气孔,头脑和感觉或会窒息。

从病态的充盈中产生表述。你受到缺点的积极入侵。思想源自一个缺点的坚持不懈的改善。

你不需要任何东西——而你背负着一颗乞丐的心。精神中有什么东西丧失了平衡。如同一个吻的遗痕上的一道清醒的弧,思维的组织没有在你的梦幻中发现自己的支撑。《创世纪》的秋天,最初的日暮。

心灵的唯一侧面是堕落。一颗丧失了维度的心,无异于看到了自己的消亡。一个有无限才能的思想家,无异于一个无能的思想家。


Ⅸ. 那是,无限投在心里的阴影。


从诞生时开始,个人人生的温柔诅咒飘浮在你头上。它不可能完结,永远面对着你和无限。任何人不可能理解他人的事情,也不会推动你脱离在自己房间里自由呼吸的我行我素。你始终梦想有一个家,世界能深入其中。在你的眼皮底下,被无限的虚空杀死的同类在腐烂。这是感觉的毛病。它扼杀爱情,因此爱情控告它是骗子。两只眼睛看着你——你继续迷迷茫茫;两条手臂紧抱着你——你盖住了空间;一个微笑在你体内流动——你无精打采地向星星望去。

没有任何人,那是无限投在心里的阴影。它是个人存在的最后基地。它也是爱情游戏的基础,激情戏的基础。你相信欺骗姑娘和凡人——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少女更能暗示死亡的绝对性——就是欺骗你自己。清醒地活着——面对无限……


Ⅹ. 一颗,抽象的心:腻烦的奥秘。


我记得自己曾经是孩子。仅此而已。我试图重新想象自己生命休眠的温润,但记忆不帮助我。我更迅速地看到自己在思想的骚动下,而不是在骚动之前呻吟。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期待在其中有所作为的时间活得更长……

我逃出了童年,遇到了死亡的恐惧。于是,开始认知。死的恐惧淡化为死的愿望。这样的愿望通过无为思想所产生的强烈幸福感的泛滥依稀可见。如果你依然无知,或不会把知识的桂冠戴在直立的行尸走肉头上,而消极的骄傲也不会背弃童年的天性,时间或不会动摇希望的轨道,也不会生长出寄生虫损害你的元气。但是,时间冲淡了生命之液,而热情的炽燃使人精疲力竭,难免产生厌恶。一颗抽象的心——乃是腻烦的奥秘。时间通过这颗心流逝,只有观念,被霉菌窥伺着却达到了完全冷静的观念栖身其中。

生命之芽,善的无知的初始者,通过恶而达到全知全能者在哪里?

……我经常自问:我怎么敢于想象自己是孩子?

 

《着魔的指南》(节选)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

 

陆象淦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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