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我的本源!
我毫无满足,就像火焰在燃烧着而烧毁自己。
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
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
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我只遵守一诫——保持纯粹!

我们看到了活着与死亡的界线,看到喧闹与寂静的界线。


【文】梁小斌

 

我落下来的地方,正是我的热爱所在。

由此,我变得无边无际。

哪怕最质朴的人,也有着他们的优雅生活。

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

只要他的摸索准确,他就无所谓黑暗与否。

真实的生活,

它的精神状态应当是平静的,愉快的。

千真万确,真实的生活跟觉醒无关。

自由,是对自由的虔诚心态。

 

| 界 线


1

索尔仁尼琴谈到一个“界线”问题。集中营里的人在界线里面走动,哨兵有时从岗楼上扔出一支香烟,却故意扔到界线之外。如果某个界线内的人伸手去拿这支香烟,哨兵就会开枪。

界线是不是由铁丝网构成,或者是一条白色石灰线,这并不重要。界线有时在哨兵的头脑里。厚实的皮靴可以踏去地上的任何界线,铁丝网也可以搬走。但我并不认为,界线真的被踏灭了。界线现在换了一个地方,重新把人圈起来。

 

2

仅凭肉眼我们对此信以为真,我们看到了活着与死亡的界线,看到喧闹与寂静的界线。是的,被关押的人感受到铁丝网内外的区别。我还想到,有两个人在大风雪弥漫的时候,把除名通知书送到我手里。他们想把我从混饭吃的地方赶出去,我像一只羊那样被无限驱赶到栅栏的边缘。这个栅栏我永远无法接近,头永远没有办法偎依在上面。仅凭肉眼,他们认为在此处我已不存在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存在与否,不是他们的创造。我爬上围墙后在想,他们使我颖悟到自己内心的精神疆域是那么开阔,就算他们能把我从围墙上揪下来,然后狠狠地抛出很远,但我落下来的地方,正是我的热爱所在。由此,我变得无边无际。

最幸福莫过于:你深夜下班回家,校园铁门已关了。你好不容易爬上了围墙,但你并不急着跳下去。你要在围墙的玻璃尖刺上蹲一会儿,休息一下,想一想问题。

 

| 优 雅


我认为,哪怕最质朴的人,也有着他们的优雅生活。收割时弯腰与伸展的自如,不紧不慢地挖土,把钉子巧妙地钉到窗户的横木上,粗糙的手在上面抚摸。

是的,人生,只要这个人的动作娴熟,心理娴熟,他自然不会认为人生就是受难。因为,对娴熟的人来说,一切都没有阻塞,这是一个流畅的人生,或者说,它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哪怕就是在地狱中,黑暗中,只要生活呈现出娴熟、流畅,我们仍然觉得他过着愉快的生活。

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只要他的摸索准确,他就无所谓黑暗与否。

流畅的生活,使他充满着生活气息,也可以认为,这就是生命的活力。但是,这里面我看不到人的灵魂。

优雅,这里还涉及一种自生自灭的人生态度。人对他所面临的生命熄灭,已经完全想通了。

优雅里暗示着安详的结论。

任何流畅的心理活动,都无法与实际深入生活中,因做某一件事情流畅而带来的愉快相比。

包括托尔斯泰在内,他也认为,缝皮鞋是件快乐的事,因为他进入一针一线的真实生活中去了。

 

| 和 谐


我是应该谈点诗的。在诗友的客厅,我却总在唠叨:我要一间真正是自己的,并且不漏雨的小屋子。诗友轻轻地问:你现在不是已经有房子住了吗?他讨厌我有这些世俗的念头。我察觉他的询问中有深切的含义。他盼望我永远是个住在漏雨屋子里,不知世俗是何种滋味的诗人,他希望能永远欣赏一个诗人的一切虚幻举动。诗人的房子漏雨,在他看来很美,很和谐,而且是必需的,诗人必须有一个接雨水的小桶,永远放在他的桌子旁边。的确,这构成了真正诗人的内在和谐,像一件道具不可缺少。我是孤独的。

 

| 不 仅 是 羞 涩


如同在朋友家的厕所里小便,如果我将小便滴到地板上,或抽水马桶上,我自然会感到一种羞涩。我的小便的弧度如何,这的确很难掌握,所以有尿迹遗留到外面在所难免。

因为有羞涩的存在,所以我还能够不时想起这桩事。有时我也在露天解小便,在某个黑暗的墙角,我尽管自由地流泻,我没有羞耻感。

因为我刚才在朋友家的客厅里,谈论了一些很优雅的事情,所以,让小便准确地注入它该去的地方,然后用水冲净便池,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至少,我完事后应该拧开水龙头,洗洗手。我也担心客厅里的女士产生联想。因为女人小便后不必洗手,这肯定有她们的理由。

一旦涉及某些真实的心态,往往都与一种羞涩感有关。我对我自己真实的姿态看得那么清晰。

按说不应当有羞涩感,因为小便滴到池外,这是一个天然合理的结局。我却非要偷偷摸摸地用手纸擦去。

我把揉皱的手纸塞进抽屉,手纸的一角夹在抽屉外。于是我给她削苹果。她很注意我削苹果的动作。我很紧张削不好这只苹果。我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她面前,她很客气地说,过一会儿我再吃。原来,她认为我从厕所回来时,并没有洗手。

我从里面出来时,她正好下楼。我赶紧退到厕所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我对退回去的动作很后悔。

 

| 自 由


我的目光一直要紧盯着他。最后,我忍耐不了这种追踪孩子的折腾,我索性抱起他,让孩子和我在草地上打滚。

孩子的身体与我纠缠在一起,互相都不成形状。孩子的眼睛在我肚子下面,像白面团上的两只黑枣核,最终也不知道揉到哪里去了。在与孩子忘形的翻滚中,我的心思已不在孩子身上。我渐渐忘记了孩子忽然骑到我脖子上的负重,我顺其自然,随着他翻滚,佯装把他重重压在下面。我的整个心思终于离开了孩子,我体会到自由的含义。

 

| 羊 态


现在,我处于主人的位置,来考察将被我宰杀的一只羊的心态。这是一只不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到头上的羊,它仍在悠闲自得地吃着青草,还不时抬头向高远的蓝天望去。这时候我伸出一只手,让它的舌头愉快地舔着。此时,这只羊是自由的,当然这里只涉及羊的“人格的胜利”。

我是主人,我的目的,不是让它懂得恐惧,恐惧与否对羊是没有意义的。我杀掉它,再过一会儿我将杀掉它,对于死亡的含义,这位可爱的羊因为不是思想家,它当然不知道。我用刀抹它雪白的脖子,它的“理论深度”仅局限于一个痛觉而已,它的四肢不断地抽搐。

因为它感到痛了,于是就动弹起来。

 

| 真 实 的 生 活


真实的生活,它的精神状态应当是平静的,愉快的。

当我把目光投向自然中的某一个物体时,这个物体也许不会知道我正在打量它,这样,它呈现出一种不被我的生活气息所染指的自发状态,它呈现出一种自给自足的平静,物体的表面毫无波动的痕迹。

我们往往在深深理解了某些场景、事件的同时,却深深地误解了它们,理解与虚幻的知觉有着同等的意义。当我们看见一对男女在公园的长椅上偎依时,我们理解了他们,他们是一对恋人,一对恋人栩栩如生的形象与我们头脑中的情人概念相吻合。

在生活中,所有出场的人物,基本上都是以能被人们理解的面貌出现。出场人物自然也深知这一点。出场人物往往也懂得利用这个长椅,与她的情人相偎依,人物活动在我们的习惯见解中。

我所理解的生活是什么样,然后我注意到他人的生活并不符合我的认识,他人的生活方式,我称为蒙昧的生活。

我认为生活中不必这么愉快,而生活中呈现出愉快。我觉得生活中不必流露出惊奇,而恰恰惊奇无处不在。我认为太阳不是这么上升的,生活却为这种日出的壮观而感动。

在我和生活的关系中,我所注意到的生活情感、语言和人的行为方式,它们都是一种自发的、自足的生活,它们与我的意志无关。我的意志,丝毫不改变也不扭曲它们。例如,我认为不必这样信誓旦旦地相爱,而它们全然不知我的见解。这样,我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我所看到的一切生活和一切艺术都具有了纯朴的性质,都具有不被我的见解所染指的生活气息,在两者的关系中,这称为真实的生活。

千真万确,真实的生活跟觉醒无关。

意思:他生活的命题没有改变的根本原因是他的命运没有改变。

 

| 直 觉


我接触的人物甚少,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十六岁就参加八路军,我见过他当八路期间拍摄的照片,脚旁还真的有盆花。父亲的抽屉里有手枪。餐桌上,他用坚毅的嘴唇顶开啤酒瓶盖。为了一本不该看的书,父亲粗暴地动用了拳头。他送我下农村时,亲自帮我打背包。我与一个女友交往,后来出差错,他喝退了前来调查我的人。夏天,他的衣领依旧扣得很紧。他早晨从不吃饭。这一切大概可以构成我眼中的父亲形象,但这些并不能唤起我真正的艺术直觉。一次,父亲生病,我哥哥的手在父亲的额前来回搓揉,为此我感到惊奇。甚至父亲用拳头对待我,我都没这么惊异。我有生第一次看见有人用手在父亲头上停留。我也知道父亲倒霉的时候,大学生们的巴掌、木棍也曾在他的头顶、面容上逗留过。但真正令我惊异的是:他亲人的手掌在他额头上来回抚摸。

多少年来,那让我深感神秘莫测的艺术直觉,就像太阳一样孤零零地照在我的头上。

 

| 虔 诚


现代人发现人总想达到某种目的或是境界,但总是达不到。现代文学片面强化了它的无限痛苦、无限漫长的一面,却忘掉了它虔诚的一面。

虔诚是什么呢?我的一位诗友得重病,他总是不相信医生的诊断,他按照自己的逻辑推断出他没有病。唯有对自己生命的真诚,才能置所谓事实而不顾。他引申出自己的道理。

虔诚的感情,就是确信有另外的博大的美存在,并且产生了向这个美表达自己的愿望。诗的语言,与默默无语式的孤单感、焦虑感是格格不入的。美是活的生物,相信美能听懂我真诚的倾诉。

处在监牢中的人,假如向天空的大雁望去,这个向往自由的心愿并不能使我感动。假如,受难者正在锯断脚上的镣铐,这个举动也并不能令我觉得很美。因为,这时对自由向往,几乎出自他们的本能。

自由,是对自由的虔诚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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