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我的本源!
我毫无满足,就像火焰在燃烧着而烧毁自己。
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
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
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我只遵守一诫——保持纯粹!

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其实我们两个都是孤独的,你认识的人很少,而我认识的人却很多。


【奥地利】罗伯特·穆齐尔


/ 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决定我该做什么,那就是我自己。

/ 其实我们两个都是孤独的,你认识的人很少,而我认识的人却很多。

/ 如果你失去理智,可能会追悔莫及。

——《公民凯恩》


这几篇短文(指《在世遗作》)几乎全是在一九二零年至一九一二年诞生并首次发表的……这样的预言每一个人都能成功作出,只要这个人能够在一些不起眼的细微之处观察人们的生活,并跟着“等待”的感觉走,而这种感觉在一个搅动它们的时刻来临之前,似乎始终“没什么要说的”,并且毫无恶意地表现在我们所做的事情当中,表现在包围我们的事物当中。

——《在世遗作》前言


也许我们有理由害怕:如果不把自己的个性塞进某个公共认可的口袋里,那我们的个性就会像粉末一样四散而开。

—— 罗伯特·穆齐尔



一 个 没 有 个 性 的 人

人们今天大概得打着灯笼去寻找个性,而且大白天谁拎着一盏灯走来走去,多半还会惹人笑话。我要讲一个男人的故事,这男人在自己的个性问题上一直有麻烦,简单说吧,他根本就从没有过什么个性。不过,我有些担心,也许我只是未能及时领会他的意义,说不定到头来他竟是个开拓者或先驱者式的人物呢。我们小时候是邻居。每次他干了一件什么小蠢事——这种事真是妙极了,以至于人们都不愿意讲它们——他母亲总会唉声叹气,因为揍他几下子让她是颇感疲累。“孩子,”她悲叹道,“你没有一丁点儿个性,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情况比较严重时,会请来父亲大人,那一顿打便相当壮观,相当严肃,近乎一场校庆。开打之前,我朋友必须亲手将一条藤鞭递给清算总顾问先生,这条藤鞭主要用来抽打衣物,由厨娘保管。打完后,儿子要亲吻父亲的手,感谢他管教,并为自己让亲爱的父母担忧而请求原谅。可是我朋友把事情搞颠倒了。开打前他大哭大喊乞求原谅,接下来一鞭一鞭他的号叫声不绝于耳,然而当一切终于过去,他再也不说一句,满脸紫青,沸泗纵横,试图通过使劲的擦拭抹去他内心活列时痕迹。“我不知道,”每到这时他父亲就会说,“这个孩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这小子没有半点儿刚强性格!”


所以在我们的青少年时代,个性就是那种我们虽没有却要为此挨揍的东西。其中似乎隐含看某种不公正。我朋友的父母要求他有个性,并有一次破例地作了解释,他们声称,个性就是在概念上与成绩不好、旷课、往狗尾巴上绑铁皮鼓、上课时讲话和偷偷玩耍、不思悔改地撒谎、注意力涣散,以及卑鄙的射手用弹弓射死无辜小鸟相反的东西。但是,与所有这一切自然相反的东西,其实是惩罚的恐怖、事情败露的恐惧,以及内心的痛苦——事情搞砸人们就会感受到这种痛苦,它充满使人心绪不宁的悔恨懊恼。这便是全部:它没给个性留下什么活动的场所,个性纯属多余。然而,人们还是要求我们有个性。

 

也许,我那位朋友的父母在对他施加惩罚时所作的解释,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点线索。比如:“难道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自尊心吗,孩子?”或者:“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撒谎呢?”但不得不说,直到今天我还觉得难以想象,一个人挨了一记耳光之后,怎么还能有自尊心,或者当他挨揍时该如何表现自己的自尊心。愤怒,我能想象,但这恰恰是我们不应该有的!撒谎,情况也是这样。如果撒谎时不无耻,又该如何撒谎?难道笨拙地撒谎?考虑这个问题时,即便今天我还觉得,当初人们好像特别要求男孩子正直地撒谎。然而,这是一种双重要求: 首先,你不应该撒谎;其次,如果你撒谎,至少别撒能够骗过别人的谎。或许成年人犯罪必须有能力这样区分,因为倘若他们冷静,谨慎而且深思熟虑地犯下他们的罪行,他们在法庭上就会被指责为罪大恶极,但是,这对小男孩未免要求太高了。我估计我之所以没有像我的朋友那样,明显缺乏个性,仅仅是因为我没有受到过如此精心细致的教育。


父母说过的所有探讨我们的个性的名言之中,最明白易懂的那几句把它令人遗憾的缺失与这一警告联系起来,即早晚有一天我们作为男子汉将迫切需要个性。“这样一个男孩能成为一个男子汉吗?”大致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去讨论事情并非总是尽如人意这一点,那么其余方面也至少证明,个性是某种我们以后才需要的东西。那么现在做准备是否操之过急? 这或许正是我们当时的想法。

 

虽然我的朋友当初没有个性,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后来,在我们十六七岁时,他才感到不妥。这时我们开始看戏、读小说。我的朋友比我更强烈地受到艺术的迷惑,城市剧院里的阴险小人、慈爱父亲、英勇情人、滑稽角色,甚至无耻的地痞流氓和可爱的纯情少女,纷纷占据他的头脑。他此时只会装腔作势地说话,但却突然拥有了出现在德国舞台上的所有个性。如果他许诺什么,人们永远无法知道他是作为英雄人物还是阴险小人许下这诺言。有时候,他开头是奸诈的,最后又是正直的,或者恰好相反。他大轰大嗡地迎接我们这些朋友,随即又突然流露花花公子的优雅微笑,让我们落座,给我们递上巧克力糖果,或者如慈父般拥抱我们,同时偷走我们口袋里的香烟。


可是,比起读长篇小说的效果来,这还算是无伤大雅且显而易见的。长篇小说里,有对无数生活情境下的绝妙行为方式的描写。不过最大的问题在于,人们陷入的生活情境,绝不会跟长篇小说里规定人们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的生活情境完全一致。世界文学是一间巨大的储藏室,数百万人在那里被披上慷慨、愤怒、自豪、爱情、嘲讽、嫉妒、高贵或粗鄙的外衣。如果一个我们爱慕的女人践踏我们的情感,我们就知道,我们应该向她投以责备而深情的一眼:如果一个坏蛋虐待一个孤儿,我们就知道,我们必须一下子把他摔倒在地。可是如果我们爱慕的女人在践踏了我们的情感之后立即砰地关上房门,看不到我们深情的目光,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抑或如果在虐待孤儿的坏蛋与我们之间有一张摆放着贵重玻璃杯的桌子呢?我们应该砸坏那道门,然后通过窟窿眼儿投进去一束温暖的目光?在准备奋起打击之前,我们应该小心翼翼地将昂贵的玻璃杯撤走?在这些真正重要的情况下,文学总是丢下人们不管。也许几百年后,等到有更多事物被描写,情况才会好转。

 

但是今天,如果一个读过很多小说的人处在小说描写的某种生活环境,那么小说的影响每次都会使他陷于特别难堪的处境。足足一打刚开了头的句子,半扬起的眉毛或攥紧的拳头,转过去的后背和跳动的胸膛,所有这些东西统统在他心中波澜起伏,它们都不完全适用于他的情境,但也并非完全适用。嘴角要同时上挑和下拉,额头要同时阴沉地皱起和明朗地闪亮,目光要同时谴责性地射出和羞愧地缩回。这让人很不舒服,因为这是自讨苦吃。结果常常出现那种众所周知的抽搐和哽咽,它们从嘴唇、眼睛、双手和咽喉延伸开去,有时如此强烈地将整个身体控制住,致使他像一个失去了螺母的螺钉那样蜷缩痉挛。

 

当初我的朋友发现,如果自己拥有一种个性,会方便得多,于是他开始寻找这种个性。

 

但是他又投身到新的冒险之中。若干年后,我们又相遇时,他已经当上律师。他戴着眼镜,刮净胡子,说话轻声细语。——“你在看我?”不知什么东西促使我在他的外表中寻找答案。——“我看上去像个律师吗?”他问。我不想否认这一点。他告诉我:“律师有一种完全明确的透过夹鼻眼镜看人的方式,这种方式跟比如医生的不一样。也可以说,所有他们的动作和言语比神学家拐弯抹角的圆滑方式更尖锐、更有棱角。前者之不同于后者,犹如一篇小品文之不同于一篇布道,一句话,一条鱼在树木间飞上飞下有多不可能,律师们潜人某种媒介就有多深,他们从不离开这种媒介。”

 

“职业个性! ”我说。我的朋友对我感到满意。“事情并非这简单,”他说,“一升始,我蓄着一部耶稣胡,但是我的上司禁止我这样做,因为这跟律师的特性不相配。此后我就穿得像个画家,再次被禁址止,于是我又穿得像个度假的航海者。”——“天啊,为什么?”我问。“因为我当然想拒绝接受一种职业个性,”他给出答复,“糟糕的是,人们无法逃避它。当然,有的律师看上去像诗人,有的诗人看上去像菜贩子,同时有的菜贩子长着思想家的脑袋。但他们身上全都具有某种特性,好比一只玻璃假眼,或一部粘上去的胡子,或者一道愈合得不好的伤疤。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情况确实如此,对吧?”他以特有的方式笑了笑并谦恭地添上一句:“如你所知,我连一个自己的特性都没有......”

 

我设法使他想起众多的戏剧个性。“那是年轻时啊!”他叹息着补充说,“当你变成一个男人,就会另外得到一种性别、民族、国家、阶级、地域的个性,你的笔迹有一种个性,你的手纹也有一种个性,脑袋形状有一种个性,兴许还有一种因出生时星座的位置而形成的个性。对我来说这太多了。我永远不知道,我该认同哪一种个性。”他再度露出平静的笑容。“幸好,我有这样一位未婚妻,她声称我根本没有任何个性,因为我还没有兑现娶她为妻的诺言。而我之所以要娶她为妻,正是因为她健全的判断力是我极其需要的。”

 

 “谁是你的未婚妻?”

 

“你的提问是根据哪一种特性?但你要知道,”他中断前一个话题,“尽管如此,她始终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最初,她是一个迷人的、需要人照料的小姑娘——我很早就认识她——然而她从我这儿学了许多东西。我撒谎,她会觉得这很可怕;我早晨不按时去上班,她就断言我绝无能力维持一个家庭;我没法下定决心兑现承诺,她就知道,只有无赖才这么干。”

 

我的朋友又一次微笑。当初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每个人都面带亲切的笑容俯视他。没人当真认为他会有什么出息。他的外表就颇不寻常:每次开始说话,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呈现出各种姿势,眼睛避开对方闪到一边,肩膀、胳臂和双手朝各不相同的方向移动,至少有一条腿像一杆秤那样膝盖直蹦弹。我说过,当初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谦虚、腼腆、对人恭敬,有时候他又是所有这些特性的反面,但仅仅出于好奇,人们依然友善地对待他。

 

当我再次看见他时,他拥有了一辆小汽车、那个现在已如影相随的女人,以及一个受人尊敬的、很有影响的职位。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但我猜测,全部秘密就在于他发福了。他那副怯懦、机灵的面孔不见了。仔细看去,它还在,但已被一层肥肉所遮盖。从前每当他干了什么坏事,他的眼睛就会像一只悲伤的小猴子的眼睛那样令人动容,这双眼睛如今其实并没有失去其来自内心的光泽,但它们想朝一边转动时,在高高隆起的丰满脸颊之间总是很费劲,并因此流露出一副高傲而痛苦的神情。他动作的内核依然是散漫无序的,但是在外部,在肢体的弯曲部位和光节处,它们受到缓冲的脂肪沉积所制约,显现的效果就简洁老练,言语果断。此人如今已变成这个样子。他鬼火般闪烁的精神日经获得坚固的墙壁和厚实的信念。偶尔还会有什么在他脑海里闪过,但不再照亮这个人的内心,而仅仅是为了给人深刻印象,或者达到一个明确的目的。跟以前相比,他其实已经丢失了很多东西。他现在的言谈没什么特别,尽管百分百是良好的、可靠的货色。他看待过去的方式,就像人们回忆年轻时的荒唐事。有一次,我设法使他回到个性这一老话题上。“我确信个性的形成跟打仗有关,”他飞快地向我阐述,“所以今天全世界只有在半开化的民族当中方能找到它。因为谁用刀和矛作战,谁就必须个性十足,才不至于吃亏。可是面对装甲车、火焰喷射器和迷漫的毒雾,谁还能够依靠个性顶住呢? 所以我们今天需要的,不是个性,而是纪律!”

 


我没有反驳他。但很奇怪——这也是我自作主张写下这段回忆的原因——当他这么说着,而我看着他时,我始终觉得,昔日的那个人还站立在他体内,被最初形体那大一号的、多肉的翻版所裹住。他的目光泛着另一双眼睛的光泽,他使用那个人的言语来表达。这几乎令人毛骨悚然。后来我还见过他几次,每次都产生相同印象。可以明显看出,他,如果我可以这么说,很想再一次走到窗前,可是不知什么东西挡住了他。

 

选自《在世遗作》

 

张荣昌 译  漓江出版社 2017.


评论
热度(3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存档灵魂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