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我的本源!
我毫无满足,就像火焰在燃烧着而烧毁自己。
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
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
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我只遵守一诫——保持纯粹!
白露 - 羽肿



岩 —— 白杨多悲风,但见丘与坟,而它们一个个都绿得那样沉默。还是向前走好了,人生就譬如走路,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举起步子就忘记是在走......


【文】何其芳

 

我是从山之国来的,让我向你们讲一个山间的故事。那么你对于山很有情感吗?不要问我,你简直敲到我悲哀的键子上了,我只记得从小起我的屋前屋后都是山,装饰得童年的天地非常狭小,每每相反地想起平沙列万幕,但总想象不出那样的生活该是如何一个旷野,竟愁我的翅膀将永远飞不过那些岭嶂。如今则另是一种寂寞,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颇起哀思于这个比兴,若说是怀乡倒未必,我的思想空灵得并不归落于实地,只是,我真想再看一看我那屋前屋后的山啊,苍苍的树林不啻一个池塘,该照见我的灵魂十分憔悴吧。然而要紧的是开始我的故事。凡文章最难于一个开始,而且,大陆的居民,我怎样能在你们面前绘出我这故事的背景呢?我怎样能使你们了解我对于这背景所起的情感的波动呢?我劝你们坐一次火车,一日夜之程,到五岳归来不看山的东岳去。那虽颇与我家乡的山不同,平地起一个孤独之感,但我很称赏那绝顶上的舍身岩,那样一个好名字好地方,说不准哪一天我还要再爬上去,在落日的光辉里和自己的影子踯躅一会儿,那时宇宙算得什么呢,泰山等于鸿毛了。其次我喜欢坐在对松亭里看岩半腰的松树,山风吹得它们永远长不大。


是啊,岩半腰的松树,山风吹得你永远长不大,你在我想象里孤立得很,是什么时候一只飞鸟打这儿过,无意间嘴里掉下一粒种子遂倔强地长起来了,却为鸦雀们所弃,不来借一枝之巢栖,老鹰在蓝天里盘旋又盘旋,最后也情愿止于黑色的岩石,作哲学家的冥想。但不要抖索,如果落了一根针叶总是个损失,我这故事的主人公将在你脚下出现。问他吧,你这与危险共嬉戏者,我看你是先以一绳系住腰,再系其一端于树上,然后附岩而下,你有什么理由轻视你的生命呢?你骄傲地向半空中挥起镰刀,又就近割着青草,青草从你手腕间纷纷下落没有一点儿声音……我看他殊无回答的工夫,让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他乃一无父无母的孩子,就养于其叔父,始而牧猪,继而放牛,许多无辜的挞责创伤了他的心,于是极端的苦辛遂潜匿于一个无语的灵魂。


那么他勇敢地向绝岩夺取的乃不过供牲口齿间之一啖而已。这道理我无法说明,大概你又是江南人,忘不掉芳草连绵千里的境界,我且引你上岩顶去指点与你看啊,群山起伏,高高下下都是田亩,哪里有让你牵牛儿来吃草之地呢?

 

但是我不愿再往前走了,乱石累累,三五成群,我怀疑你是个诱敌深入的向导,我才不愿迷入你的阵图中,但是,我耳边已隐隐有金鼓杀伐之声,唉,老丈,你引我从哪个方向出去呢?不要乱想,此乃一个废圮的寨子,昔日土人筑之以避白莲教者,我们且择一块石头坐下,风吹得我们的衣袖单薄了。我很不喜欢人类之中有所谓战争,然于异国中古时的骑士与城堡则常起一种浪漫的怀想,城头上若竖起一杆大旗,那更招展得晴空十分空阔吧,至于此垒乱石以为城,我却嫌太草率了,虽是避难也不应如此,并且,我看你们这地方山势险恶,民风一定剽悍轻生,令我悲哀之至。不,这实在是一个山间的桃源,我想桃源避秦人既然娶妻生子,总不免也会有些小小的不幸。说人生有什么巨大的悲恸大概是戏剧家的夸张,只是永远被一些小小的不幸缠绕得苦,比如我们的祖先之失掉伊甸园就由于一个园子里有了两个人,然而我的意思是说天上未必胜过人间,我且再指点那岩后的山坡与你看啊,白杨多悲风,但见丘与坟,而它们一个个都绿得那样沉默。

 

还是向前走好了,人生就譬如走路,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举起步子就忘记是在走,至于此岩上之所有我从此一口气告诉你们,刚才回答得殊不称意。这是颓墙,这是碎瓦,都琐琐不足为外人道,但我却颇满意于这荒凉,说不准哪一天谢绝入世,归结茅屋于此,最后是这干涸的水池,那立于岩尾的木架则是辘轳,塘水上山的道路,它朽腐的身躯仍然是一个诱惑,会使你失足落下绝岩如一根草,唉,不要提它,我这故事的主人公就苦无工夫来这岩上游玩,常遥望那辘轳而心喜,大概我这故事将有一个悲伤的结局了,但是你瞧,他已牵牛到塘边饮水去了,我们也下岩去吧。

 

我们也到塘边去吧。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然而此水毫无流动之致,令我忧愁。小人物啊你立在遥遥的对岸,手中之绳牵得牲口微微喘息,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了,夏夜的塘边,一个过路人坐下濯足,突然被紧握于一只水中之手,力往下曳,此人大概颇有几分胆量,乃自言自语道,天气真热,我脱了衣裳下去游泳一会儿吧,于是遂兔脱而鸟遁了。小人物啊你一定没有听见,我不过惆怅于我幼时的怯弱而已,那时我不敢走夜路,为的怕鬼物在岩边水边幻做一条路来引诱我,直至如今仍无力正视人生之阴影方面。虽说我自信是个彻底怀疑者,人世的羁绊未必能限制我,但从无逸轨行为,一只飞蛾之死就使我心动。

 

唉,暮色竟涂上了我思想的领域,我感觉到人在天地之间孤独得很,目睹同类匍匐将入于井而无从救援,正如对一个书中人物之爱莫能助。无父无母的孩子啊,风吹得这黄昏冷了,回家去吧,我殊不愿再饶舌,我希望合上了眼睛就永远张不开,做一个算命的瞎子给你一句预言,岩边水边切要留心。

 

我这故事是完了但谁也不会餍足,我并不说人生是无结构的,因为就我所知,实事之像故事乃有过于向壁虚构者,并且我自己起初也拟有一点穿插,大概是关于一位无儿无女的疯了的老太太,最后塘水一段乃为她而描写,但是,我的笔啊,你若在我手中变成乐器,那倒会有一番嘈嘈切切错杂弹吧,不过那时你们必又说道,你的乐器准是龙门之桐且烧焦了尾的,是以有北鄙之音凄厉,其能久乎?可不是吗,你听你听,我的弦断了。

 

九月二十八日,成时雨正凄其。

 

摘自《画梦录》


来源:十方壹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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