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我的本源!
我毫无满足,就像火焰在燃烧着而烧毁自己。
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
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
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我只遵守一诫——保持纯粹!

黑 格 尔 Hegel | 世界精神的化身


〔德〕威廉·魏施德

 

黑格尔(Hegel),一个平庸、无知、愚盡、令人讨厌恶心的江湖骗子,大胆妄为,放肆无耻到了登峰造极、空前绝后的地步。但他编造的一大堆胡言乱语,却被那些廉价的弟子们捧为万古不朽的至言,被笨蛋们当作真理科学。黑格尔败坏了整整一代学人。

 

上面这段话,简单明了,直抒胸臆,无须任何解释。但是,它并不是某个人一时糊涂,信口开河瞎编出来的。这段话是作者三思之后写成的,并且准备印发刊行。它的作者也并非一般的无名小辈,而是大名鼎鼎的阿尔图尔·叔本华。 

 

还有,叔本华对黑格尔的咒骂也不是一时愤怒的产物,不是偶而为之。我们在他的著作中几乎到处都可以找到对黑格尔的不满之词。他称黑格尔是个“可怜的家伙”、“精神上的怪物”、“蛊惑人心的江湖大盗”,说他的哲学是“不值一文的陈词滥调”,“毫无意义的空谈”,“一场恶心的哲学闹剧”,“无聊的丧心病狂的叽叽喳喳,在此之前,这些话只有在疯人院里才能听到”。还有,“这位荒谬论的大师”,“长着一副啤酒馆老板的嘴脸”,“信口开河,无以复加”,“三十年来在德国却被奉为最大的哲学家”。叔本华预言:未来将揭露黑格尔的真实面目,因为他现在已经“一跌千丈,受到人们的蔑视”。后世嘲笑这个时代时,黑格尔将永远充当一块笑料。

 

后世是怎样评价黑格尔的呢?应当承认,一段时间,人们几乎完全遗忘了他。但接着发生的,却和叔本华的预见完全相反。他的学说的意义越来越大,在近代,只有康德的理论才能与他的哲学匹敌。研究黑格尔的专著浩如烟海,汗牛充栋。全世界都在召开大大小小的黑格尔讨论会。黑格尔的追随者更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即便那些不愿承认他的学说的人,只要他们还想严肃地研究哲学,就必须老老实实地读读他的著作。更有甚者,通过他的学生马克思,黑格尔甚至间接地影响了这个时代所发生的具体的历史变化。他的思想和其他学说一起,发挥着改天换地的作用。

 

与此相反,叔本华对黑格尔的攻击却被遗忘了。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叔本华那种怒不可遏的诅咒也许完全是出自私怨。叔本华相信自己的学说非同凡响,具有无可比拟的意义。在还是个颇有前途的未经正式聘用的大学讲师时,叔本华就想和已经成名的黑格尔抗衡,故意把自己的讲座和黑格尔的安排在同一时间。学生们冷落叔本华,潮水般地涌进黑格尔的教室,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叔本华可怜地败下阵来了,一学期后,就被迫中断讲座。因为在他的讲台前,只有一排排板凳形影相吊。

 

黑格尔如此地受到学生们的爱戴,倒也令人费解,一是因为他的学说深奥抽象,并不易懂,二是因为黑格尔本人不会演说,口才平平。但是尽管如此,他的讲话确实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其原因就在于黑格尔的哲学本身,在于黑格尔对哲学的献身精神。一位对黑格尔非常崇拜的学生曾经生动地写道:“他疲乏无力地甚至有点抱怨似地坐在那里,低垂着头,缩成一团。在宽大的讲义夹中翻前翻后,翻上翻下,似乎在寻找什么。语流断断续续,欲言又止,因为他不断地咳嗽,还不时地清嗓子。每个句子都是单个地出现,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才艰难地蹦了出来。每个词,甚至每个音节似乎都不乐意痛痛快快地脱口而出。他声音混浊,讲一口地道的施瓦奔土话。但恰恰经过他的声道,每个词都会变得异常重要,字字千金。一句话:不管怎样,他的讲话还是迫使所有听众深深地崇敬他,感到他的高尚与尊严。他的讲演有一种战胜一切的严肃,而严肃的东西却又通过幼稚表现出来。我简直无法抗拒他的吸引力,因为在貌似晦涩的外表下,一个伟大的思想在抗争着,漂动着,却同时保持着一种巨大的、十分自信的舒适与平静。突然,他的声音提高了,洪亮了,眼光犀利,直射听众,在永不熄灭的火焰中闪烁。与此同时,黑格尔语如泉涌,具有强大吸引力的语言直捣听众的灵魂。”

 

年轻时的黑格尔就善于细致地观察世界,迷上了哲学。早在斯图加特上中学时,他就开始每天记日记。时而用德语,时而用拉丁文记载了一些非常认真的认识与思想,显示了他的少年老成。日记的内容包罗万象:对上帝的思考,对幸福的理解,对迷信的看法,还有讨论数学与自然科学以及世界历史的发展,甚至还有一段《论女人的性格》。当然,年轻时的黑格尔并不想和异性保持多么亲密的交往。相反,他对同学们的所作所为感到气愤:“这帮小先生们带着姑娘们去散步,以罪恶的方式毁坏自己,浪费宝责的时光。”但是,一段时间后,黑格尔听了一次音乐会,他在日记中写道:“欣赏漂亮的姑娘,也给我们的娱乐增加了不少乐趣。”

 

尽管如此,高度的严肃认真仍然是黑格尔的个性中的主旋律。上了大学,进了久负盛名的土灵根神学院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在这所位于施瓦奔的学校中,黑格尔与同龄的荷尔德林以及小他五岁的早熟的天才谢林结为好友。他们狂热地崇拜康德哲学,崇拜法国革命。黑格尔在其一生中忠实地保持了这种年轻时的狂热劲头。崇拜康德,他自己成了哲学家;崇拜法国革命,每年在革命纪念日这一天,他都要独酌红葡萄酒一瓶。三个朋友中,要数黑格尔最能掩蔽自己的狂热激情了,因为不管怎样,别人送给他的外号是“老头子”。 

 

毕业以后,黑格尔经荷尔德林介绍成了一名家庭教师,谢林则在二十岁时就当上了教授。后来,受谢林的邀请,黑格尔来到当时被称为“哲学家摇篮”的耶拿大学,成了一名未经正式聘用的讲师。他举办的讲座哲理深奥晦涩,非常难懂。另外薪水少得可怜,黑格尔被迫定期地写信给在魏玛专管此事的歌德,请求他给些补助。在这里,黑格尔经历了法国人攻占耶拿的场面。当拿破仑来到此城时,黑格尔写道,他看见“世界灵魂”在马背上驰骋。当然,“世界灵魂”并不仁慈。黑格尔的家遭到抢劫,最后由于战乱那点可怜的工资也没有了。失了业的哲学家被迫另谋生路。他来到小城班堡当了报纸编辑,不久又对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苦役”感到厌倦,到纽伦堡当了中学校长。这位深奥乖僻的哲学家是怎样从事与忍受孩子王这一职业的呢?诗人布伦塔诺在一封信中非常生动地写道:“在纽伦堡,我见到了老实笨拙的黑格尔。他在一所中学当校长,喜欢阅读那些古代英雄的传说以及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为了欣赏这些著作,他在阅读时总是先把它们译成希腊语。

 

46岁时,黑格尔终于成了教授。先在海德堡,后来又到了柏林。在柏林,他当然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适应。他觉得柏林太大太远,这一点很烦人。另外他认为,这座城市“活见鬼有这么多专门出售烈性酒的店铺”,也不怎么讨人喜欢。生活品太贵,房租太高。但不久他便觉得住柏林还是很舒适的。特别是一次旅途中他到波恩看了看,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城市。相比之下,更觉得柏林好。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黑格尔写道:“波恩城起伏不平,坑坑洼洼,街道很窄。只是四周风景幽美,眼界宽阔。植物园很漂亮。但我更喜欢柏林。”黑格尔的第一位传记作者曾写道黑格尔非常喜欢社交。这也许是他偏爱柏林的原因之一吧:“黑格尔特别喜欢和柏林的女流们来往。女士们也很快变得特别崇拜这位善良、诙谐而幽默的大教授。”

 

当然黑格尔并不总是如此和善可爱。这位作者接着写道:“他发起脾气来可怕极了,因为他认为必须发火时,就会痛痛快快地大发一顿。骂起娘来也很厉害。谁要是碰在他的火头上,就只有四肢发抖了。”因此,有时会和同事们闹点口角与矛盾,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刚愎自用的叔本华前面已经提到了、但和黑格尔最合不来的,是神学家施莱尔马赫。尽管出于同事义气,二人经常交换酒肆的地址,但除此之外就有点水火不容了。甚至宫廷里都在议论,说黑格尔和施莱尔马赫在讨论一篇博士论文时大动干戈,手持凶器打了起来。为了公开辟谣,二人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一起到游乐场滑了一次滑板。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轶闻趣事。重要的是,黑格尔的影响越来越大,不久就成了德国首屈一指的权威哲学家。人们争相听他的讲座,场场爆满,水泄不通,而且不全是学生,还有“陆军少校、枢密顾问”一类要人。和他的前辈费希特的哲学一样,他的学说渐渐成了普鲁士国家的精神支柱,对普鲁士的精神形象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而黑格尔本人,则越来越陷入了冷静的哲学思考之中。

 

此景不长。1831年,霍乱横行柏林,也夺去了黑格尔的生命,当时他才61岁。他写下的最后几句话的意思是:只有冷静的哲学思考才能给人带来认识,带来欢乐与自慰。

 

事实上,他的一生都是在冷静的哲学思考中度过的。他要探讨的,是包围着我们的现实存在在其深层是什么样子,而以思考与行动的方式生活在这种现实之中的人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所有伟大的哲学家给自己提出的问题。理解黑格尔时也必须把着眼点放在这一方面。只有这样,才能不落窠臼,避免将黑格尔简单化、庸俗化,避免将他的思想功绩归纳为好像非常易学的辩证法,看成是正题——反题——正题的简单重复。只有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才能将他的思辨理解为活生生的哲学思辨,它源自于现实存在之中的具体问题,进而才发展成为系统的学说,成为西方思想史上最后一套伟大的形而上学理论。

 

早在研究康德时,黑格尔就碰到了这类具体问题。在他那深奥精辟的伦理学理论中,康德将义务与爱好对立起来,从而将人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本来的自我”。一半是“实践中的自我”。“本来的自我”有意识地服从于道德,“实践中的自我”却带有与道德原则相背的、并不可取的爱好。和康德相反,黑格尔要重新建立“统一的人”,把人看作一个整体。在爱情中,他找到了这种统一。爱情可以说是人的道德本质的表现,但同时又和人的自然爱好相适应。因此,爱情的本质这个问题便成了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通过观察爱情,他得出了第一个决定性的发现,奠定了他的整个哲学思辨的基础,因为这个发现不是别的,正是辩证法。后来黑格尔才在整个现实中都找到了这个规律。因此,辩证法的根源并不是抽象的思考,而是完全来自于对一个具体的现象的观察。辩证法不是哲学反思的对象,而是所有现实存在的一个本质结构。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发展过程,爱情有哪些特点呢?首先,必须有一个爱对方的人存在着,但这个人又必须同样爱自己,也就是说,他必须肯定自己。从形式上看,这是爱情发展总结构中的正题。但是,爱情的产生同时要求相爱者抛开自我,将自我异化,献身于对方。但在他这样做时,便否定了起初对自我的肯定,而肯定了对方。因此爱情的形式结构中不但有一个正题,而且还有一个否定的反题。但这样还是没有完全理解爱情这个现象。具有决定意义的是:相爱者通过否定自我重新获得了自己,通过献身于对方而在更深的意义上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爱情的本质在于:放弃自我意识,为了对方忘记自我,又恰恰在放弃与遗忘之中重新获得自我,占有自我。”否定又重新被否定了,异化被消除,爱的人与被爱者之间的合题才能产生。因此,爱情的过程是一个活生生的辩证过程,爱情的结构是辩证结构。“被爱者并不是和我们相对立的,我们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我们自己。但是,他又不是我们。这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一场奇迹。”还有,既然爱情是现实中的变化,那同时也就意味着:现实中存在着辩证法,现实是一个矛盾与消除矛盾的过程。

 

通过进一步观察,黑格尔发现了:在整个现实存在中,爱并不是一种单一的孤立的现象。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主宰着整个现实,爱的过程是现实中的一个基本过程。所有的生活都在爱的关系中反映出来,并且通过爱才得以生存。这个发现意味着:爱情中所表现出来的是生活本身。相爱的人也知道这一点。他们被爱情所战胜,并由此感觉到,生命在以看不见的方式统治着他们。“在爱情中,生命找到了自我”。因此,黑格尔认为,在可见的爱情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宇宙生命”,也就是说,出现了所有具有生命力的东西赖以存在,得以产生的基础。

 

只有在这一点上,黑格尔的思辨才成为更高意义上的真正的哲学思辨。他现在看到的,不只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存在,他在追寻所有可见的现实能够存在的根源,他看到了,在爱情中表现出来的“宇宙生命”就是现实存在的唯一基础,它贯穿在所有现实之中。因此,黑格尔也把这种现实存在中唯一的、真实的、最基础的东西称作“绝对生命”,或者简单地称作“绝对”。他认为,所有的现实都源自“绝对”,都是“绝对”的外在表现。这是黑格尔哲学的基本意向。正是这一点使他的哲学思辨带上了形而上学的特点,因为现在的任务便是,从本来的真正存在,即从“绝对”出发,观察分析整个现实。哲学变成了以“绝对”为对象的学说,成了“绝对的哲学。”

 

黑格尔认为,他所处时代的特征是,“绝对已经从生活的现象中消失了”,“人们感觉到了,上帝已经死亡”。但正是在这种形式下哲学应该成为“绝对的科学”。因此他说:恰恰在这个时候,最关键的问题是,应该使“绝对”重新获得自己应有的权力和地位。 

 

爱情是“绝对生命”的最好表现形式。同爱情一样,“绝对生命”本身也具有类似的辩证结构。从相爱者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相爱着的人会感觉到,在他们身上有着同一个生命流动着,也就是说,在本源上有一个生命的统一体存在着。但相爱者同时也知道,他们是分开着的两个实体,他们感觉到了分离的痛苦。生命的统一体通过众多的有生命的实体单一地表现出来,分裂由此进入了本来与自身统一的生命之中。“生活以矛盾的形式组成,必然的分裂是生活的要素。”然而,尽管分裂是不可避免的,相爱者却感觉到了互相结合的欲望。在爱情中,“生命找到了自身,这种被找到的自身是原来的倍加,是生命的统一”。因此,在根本上统治所有现实存在的“宇宙生命”本是一个辩证过程。它处于变化之中,分裂与结合、自我异化与重新统一不断交替。在这种自身所具有的内部节奏中,生命在不断地创造新的表现形式,显示自己的创造性。

 

因此,黑格尔也可以把这种“无限的宇宙生命”称作“神明”或“上帝”。“万物生活在神明之中”,“上帝”是“无限的生命”。这样,黑格尔的思想便成了披上哲学外衣的思辨神学。哲学的对象不是别的,只是“时代和解释上帝”。“将上帝绝对地放在哲学的顶峰”是哲学的一项根本任务。

 

神明位于万物之中,万物依赖神明而存在。当然,这个神明不是基督教所说的那个人格化了的、具有超验意义的造物主,而是“世俗化了的上帝”。尽管如此,黑格尔还是向基督教所奉行的上帝概念靠近了一步,特别是将自己的上帝概念与传统的认识联系了起来。显而易见,黑格尔所理解的上帝是“精神”,因为他认为,在世界上,人的精神最高级、最明显地表现了上帝。但如果神明在人的精神中表现得最充分,那神明本身也必然具有精神性。“绝对就是精神,这是对绝对的最准确的解释。”这样,黑格尔就得出了他的哲学思辨中最基本的概念:“绝对精神”或“上帝即绝对精神”。

 

如果上帝即精神,世界只是上帝表现自我的方式,那就必然得出下列结论:世界最终也是一种精神实体。事实上,黑格尔也确实得出了这样一个非常大胆的结论。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不只是人以及人的精神所创造的,而且包括了事物、山脉、动物、植物,简言之,整个自然在其本源上无非都是精神。只是由于我们看待事物的出发点是有限的、片面的,所以我们才以为事物具有物质性。但谁要是正确地理解世界,谁要是以哲学的眼光看待世界,也就是说,谁要是准确地观察了世界,那他就必然地把世界看成是可见的精神,“因为只有精神才是真实的”。 

 

现在,真正的哲学难题就出现了,哲学必须解释说明上帝是以怎样的方式通过自然以及人的精神表现自己的。更有甚者,神明是否最终必然表现为世界。黑格尔要解决这个难题。采用的方式是:辩证法在其最高级的阶段即上帝身上同样出现,同样有效。既然上帝不是别的,就是那个“宇宙生命”,那他必然具有和“宇宙生命”一样的内部结构。“绝对精神”这个基本概念就是“绝对精神”通过“与其对立的、但仍然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结合而回复到自我之中”。“上帝将自己异化,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对象,但在这种异化中又完全与自我统一。”黑格尔认为,神明自身具有的这种内部辩证发展过程,就是神明表现为世界的方式。黑格尔以人的精神为例,想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因为人的精神是上帝表现自我的最完美的形式,因此就可以把人的精神看成是上帝精神的副本。而人的精神最本质的特点是什么呢,黑格尔回答说:人能意识到自我,“从本质上讲,精神就是自我意识”。但自我意识的特点却是:它并不是一下子就完成的。自我意识可以有许多阶段,它是一种成长着的、自我发展的意识。最能直接说明这一点的是,譬如儿童意识自我的方式就和成人的不一样。现在,黑格尔就要证明,自我意识发展的途径是辩证性的,通过三个阶段完成的,就像我们观察爱情及生命这些现象时所看到的那样:“精神的发展是:超出自我,分裂自我,异化自我,同时又复回到自我之中”。

 

人的自我意识的第一阶段是:精神如同处于昏睡状态之中,人对自我还没有特别清楚的认识。这一点,可以从儿童的自我意识上看出来。儿童只是朦胧地感觉到自己存在着,这种简单的对自我存在的感觉和辩证法中的正题相适应。但要真正地意识自我,人还必须从这种朦胧状态中醒过来,这是第二阶段。人开始对自我感兴趣,开始发现自我。就像黑格尔看到的那样,现在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精神看到了自己,却觉得看到的是个陌生的东西。它对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感到诧异,惊奇地问到:这难道就是我吗?观察自我中,自我发生了异化,分成了观察着的自我和被观察到的自我。这种“自我异化”就是辩证法中的反题。在这个阶段上,人还没有达到真正的、完全的自我意识,因为真正的自我意识意味着:人发现了,我在自我观察时所看到的就是自己,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是同一个自我。这样,就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人就离开了自我异化阶段,与自己和解了,再次回到了自我,这就是自我意识过程中合题产生的时刻。结论是:人的精神是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是发展变化着的自我意识,是辩证性的。

 

现在,黑格尔便把观察人的精神时所发现的原理用来解释上帝精神。上帝精神也是一种发展着的自我意识,它的发展以辩证的方式完成。就上帝精神的第一点讲,黑格尔认为,神明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自身具有发展的特点。神明只有发展,才能达到完全的自我意识,这是黑格尔的上帝概念与基督教的上帝概念最明显的不同之处。他的基本哲学思想是:上帝自己也有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它在有步骤地将自己的全部本质表现出来。

 

下一步,黑格尔就必须说明,上帝精神的历史是怎样以辩证的方式发展完成的,因为所谓的“绝对精神”的本质就是:“它永远是一个实体,又变成与自己不同的东西,再看到这种不同的东西实际上是自己的本身。”

 

这样,就有了第一阶段。在这个阶段,神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绝对精神”如同处于梦幻之中。黑格尔非常大胆地试图用一种新的“逻辑”形式解释神明这种混乱的自我存在。逻辑“表示上帝在创造自然和创造一个有限的精神之前存在于自己的永恒的本质之中的状态”。 

 

但是,如果神明要真正地意识自我,就不能永远沉睡在梦幻之中。因此,黑格尔便开始描述上帝达到完全的自我意识这个巨大的过程。首先,上帝必须开始寻找自己,必须经历第二个阶段,即自我异化阶段,必须将自身外在化。它观察自己,将自己分成观察者和被观察者,将被观察者看成是陌生的、外在的东西。黑格尔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观点:这种外在化了的上帝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世界。神明的自我异化就是神明的世界化。但这也意味着:黑格尔必须从上帝,从“绝对精神”出发来解释整个现实。他的哲学思辨的出发点是上帝,黑格尔成了人化了的世界精神,即:上帝精神变成了人。

 

世界是上帝自我异化的表现。黑格尔试图从我们看到的世界本身进一步说明这一点。世界一方面表现为自然,另一方面表现为人的精神。但在其深处,必须把二者看成是上帝的自我表现。从这个哲学观点出发,就必须把认识自然的人的精神理解为观察着的上帝,而人所认识的自然就是被观察着的上帝。自然是“绝对精神本身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我们所看到的物质及自然,实际上是上帝本身,而上帝却把这种自我看成是陌生的东西。在黑格尔看来,自然哲学就是上帝的学说,即关于上帝的自我异化的学说。“人的精神认识自然”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位于人的精神之中的上帝在认识自我。在这种自我观察的过程中,回归自我已经发生,自我意识的第三阶段开始。这时,上帝看到了,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本来是统一的,都是自我意识发展完成的根本标志。黑格尔认为,通过人,上帝这种回归自我得以完成。在人身上,上帝完成了自我意识,在人身上,自我意识的辩证发展过程达到了终点。这一点是怎样发生的,黑格尔在他的巨著《精神现象学》中作了描述。人的精神范围内所发生的一切,人的精神所创造的一切,在其本质上,都是上帝的自我认诉。这种自我认识表现在个人的存在之中,同样表现在历史之中,以法律、国家、科学、艺术、宗教的形式表现出来,但其最高形式则是哲学。如果通过哲学思辨,人最终将整个现实理解为上帝精神的表现,那么,这就意味着:上帝结束了自己的世界化的冒险经历,结束了自我分裂的状态,重新回归到了自身。

 

黑格尔所从事的,当然是一项艰难巨大的事业。他要将整个现实解释成“绝对精神”的纯洁完美的表现。他要描述的是“绝对精神”自导自演的一场悲剧。“绝对精神”永远将自己客体化,在这种状况之中将自己交付给痛苦与死亡,然后又从灰烬中升起,进入辉煌神圣之中:“精神的生命,并不是害怕死亡,使自己免遭毁灭,而是忍受死亡,在死亡中保存自身。通过在绝对的分裂中找到自我,精神才能得到真正的自我”。

 

但是,黑格尔这个大胆宏伟的试验最终还是要失败的。首先是我们所看到的冷酷无情的事实不愿证实他的学说。不可否认,现实中也有高大完美的世界伟人,也有完美的有机体,也有合乎道义的国家制度,也有成功的艺术品,真正的宗教,伟大的哲学。黑格尔可以把它们看成神明的表现。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沙漠浩瀚无垠,上述这些不过是些微乎其微的绿洲。一无意义的、并不完全的现象在自然界几乎到处可见,还有无数没有成功的实验、白白浪费了的生命、无穷无尽的重复。人的感觉中也有混乱的成分。这些事实是很难解释为上帝的自我表现的。人类历史上发生了无数无关紧要的偶然事件,它们也是无论如何不能被看成是“绝对精神”迈向完美的脚步的。这一切说明了,世界并不是单纯的上帝的自我表现。世界上存在着相反的、反上帝的、混乱的力量。如果真要像黑格尔那样,非要从上帝出发解释世界,那我们就必须承认:上帝是在斗争与矛盾之中成为世界的,它有时也能享受到胜利的喜悦,但也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上帝只是部分地回归到了自我,其余的则消亡了。

 

黑格尔失败了,但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依然存着。寻找那么一个能够对世界作出统一解释的点,仍然是哲学的根本兴趣所在。黑格尔在这方面做出了不懈的努力,成了所有哲学家的楷模。从事哲学思辨的人,必须不断地试图揭示和思考神明的秘密。黑格尔试图以认识的方式解开这个谜。他的辉煌试验失败了,剩下的只有绝望。但是,伟大的诗人歌德却恰恰把这种绝望视为人的神圣义务:“让我们平静地崇拜那些无法捉摸的事情吧!”

 

节选《通往哲学的后楼梯》

 

李文潮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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