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我的本源!
我毫无满足,就像火焰在燃烧着而烧毁自己。
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
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
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我只遵守一诫——保持纯粹!

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


〔奥地利〕卡夫卡 《卡夫卡日记精选》


|  刀 在 我 心 中 转 动 的 快 乐 

在办公室口授一篇给一个区长官公署的较长的通告。在结尾时(本该一蹴而就的)却卡住了,我无可奈何地看着打字小姐K,她在这种时候总会特别活跃,挪动座椅,咳嗽,手指在桌上敲敲点点,弄得房间里的人全都注意到我的不幸。我寻找着的灵感现在具有使她静下来的价值,但它价值越高越是难以找到。我终于想出了“痛斥”一词及整个句子,但仍怀着一种厌恶和羞愧,把这些词句含在嘴里不肯吐出。仿佛它是一块生肉,一块从我体内割下的肉(我就是感到这么费劲)。我终于把它说了出来,但是大为吃惊:我身上的一切都为文学创作而准备着,这么一种工作不啻是一种神仙般的消解和一种真正的生命活力。而在办公室里,我却为了这么一件讨厌的公文,不得不从有能力获此幸福的躯体上割下一块肉来。

1911.10.13.


尽管咖啡馆的老主顾们和雇员们喜欢这些演员(1),但是他们头脑中鄙视的成见吞没了敬意,他们轻蔑地将这些演员视为饿殍、流浪汉、犹太鬼子,就像在历史上的那些时代中一样。总跑堂要把勒韦扔出大厅,开门的侍者——一个过去的妓院雇员和现在的皮条客——大吼大叫,恨不得吃了奇西科,只不过因为她在看“狂野的人们”时出于激动想要把什么东西递给演员们。

1911.10.28.


今天早晨许久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想象一把刀在我心中转动的快乐。

1911.11.2.


前天做了个这样的梦:

到处在演戏。我一会儿在高高的楼座上,一会儿在舞台上。我几个月前喜欢过的一个姑娘也在演戏,她恐慌地紧紧抓着一个椅背,绷直了柔软的身体。我在楼座前指着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我的同伴不喜欢她演的角色。一场戏中的布景那么大,以至于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舞台,看不见观众席,看不见黑暗,看不见舞台灯光,好像是所有的观众都在场景中,那么多人。场面表现的是旧环城路,像是从尼克拉斯大街的路口看出去的那样。尽管从这个角度本来看不见市府钟楼的广场和内环城路,但是通过舞台短暂的旋转和缓慢的晃动真好比从金斯基宫那个角度纵览内环城路了。要想尽可能把整个布景展示无遗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它已经这么完美,要是错过了布景上的某一个地方,那是会叫人遗憾得要哭的。就我所知,这是地球上,也是有史以来最美的布景。秋天浓重的云控制着光线。被遮住的太阳的光分散地照射在广场东南角一些带画面的玻璃窗上。由于一切都跟实物大小一样,没有一点失真的地方,便使人们产生了强烈的印象,似乎有些窗门被不太强也不太弱的风吹得一开一翕,由于房子很高而听不见响声。广场倾斜度很大的路面几乎是黑的,台茵教堂在它的老地方,但它前面立着一座小皇宫,宫殿的前院里非常整齐地排列着原来立在广场各处的纪念物:玛丽亚纪念柱,市府大楼前面那古老的喷泉(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它呢),尼克拉斯教堂前的喷泉,胡斯纪念碑破土处周围的木板围墙。

人们在观众席上容易忘记,当时仍在演戏,就像当初在舞台上和各道幕布中间一样,表演的是一场皇家庆典和一次革命。革命声势是那么大,巨大的人流在广场的斜面上上下下,在布拉格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人们显然是由于布景的关系才把场地移到了布拉格,本来这场革命应该发生在巴黎的。刚开始时看不见任何盛宴的场面,宫廷人员显然已经到宴会厅去了。这时革命爆发了,人民冲进了宫殿,我自己顺着前院里喷泉的台阶跑到了外面,皇宫的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宫殿里去了。皇家马车一辆辆从爱森路那儿飞快地赶来,太快了,以至于不得不在离宫殿进口处老远的地方紧急刹车,僵滞不动的轮子在石铺路上擦了过去。这是在盛大节日或搬家时见过的那种车上面的人们所做的造型动作,四周环绕着花环,所以车面是平的,从平板上向四面垂下一块五彩的布帘,把轮子遮住。这样人们更意识到了他们的慌忙意味着恐惧,那些马在宫殿大门前竖起了前蹄,正是这些马无意识地把他们从爱森路飞快地拖到了这里。这时许多人从我身边经过,涌向广场,大多是观众,我见过他们从那条路上过来,他们也许现在刚好到场。他们中也有一个我认识的姑娘,但我不知道是谁,她旁边走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黄褐色小格子的双排扣大衣,右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他已向尼克拉斯大街走去。从这时候起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席勒在什么地方说过:关键的是(或者近乎关键的是)“把情绪化为性格”。

1911.11.9.


昨天在工厂(2)。坐电车回来,伸开腿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外面的人、商店点燃了的灯,有车驶过的高架桥,不断看到的唯有背影和脸庞。从城市前沿的商业街延伸出一条公路,路上除了回家的人们外没有任何人间味道。火车站区域的电灯切割出阴影,一家煤气厂低矮的成圆锥形的烟囱耸立在黑暗中,外国女歌手德·特列维尔演出的海报在墙边摸索着,拐入公墓旁的一条街道。从这里开始,我又从野外的寒冷中回到了城市居民住宅的温暖之中。人们默默地将陌生的城市作为事实来接受,那里的居民自顾自地生活着,无须渗入我们的生活方式中,一如我们不能够渗入他们的生活方式中一样但人们不得不加以比较,这是无可抗拒的。可是人们知道得很清楚,这种比较没有道德上的价值,甚至连心理学的价值都没有。话说回来,人们也经常可以放弃这种比较,因为生活条件的太大的差别自动免除了我们这番辛劳。

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城邦的前沿地区对于我们来说虽然也是陌生的,但在这里,进行比较是有价值的。半小时的散步总是能再一次向我们证实,这里的人一部分生活在我们的城市之内,一部分生活在可怜的、黑暗的、像一条庞大的山隘般布满了蚀痕的边缘上,尽管他们生活在如此巨大的共同利益圈子里,这是城市之外的任何群落所无法比拟的。所以我每次步入城市前沿总带有一种混合的感情,掺杂着恐惧、孤独、同情、好奇、高傲、游兴、男子汉气概,回来时则怀着舒适、严肃和安闲,尤其是从齐茨可夫区回来时。

1911.11.18.


单身汉的不幸,无论真假,很容易被周围人猜出来;以至于他——如果他是出于爱好神秘而成为单身汉的——会诅咒自己的决定。当他走来走去时,尽管外衣纽扣扣得整整齐齐,双手插在高高的上装口袋里,胳膊肘成锐角,帽子掩着脸,一种虚假的、与生俱来的微笑掩饰着嘴巴,正如夹鼻眼镜遮掩眼睛一样,裤子之窄小超过了痩腿的美感要求,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处境,谁都可以告诉他,他在受着什么煎熬。吹拂他的寒风发自他的内心,朝着他的内心注视的是他的双重面孔的另外那悲哀的一半。他简直是不停地搬着家,但每次总是期待一段时间,有其规律性。他走得离活人越远(最可恶的玩笑是他必须像个奴隶一般为这些活人干活,他对此是有意识的,却又不能表露这种意识),他就越感到只需要一个更小些的房间便满足了。当其他人必须被死神击倒时——即使他们一辈子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尽管由于他们的虚弱,他们早就该倒下了——但他们总还会抓住他们所爱的、强壮健康的血亲和姻亲;而他呢,这个单身汉从生命的中途开始便似乎出于自愿地只求越来越小的空间。一旦他死去,棺材对他正合适。

1911.12.3.


|  我 头 脑 中 有 个 广 阔 的 世 界 


写日记的一个优点是,能够令人宽慰地、清楚地认识各种变化过程。人们永远避免不了这些变化,一般来说自然是相信它们,感觉到它们,并承认它们;但如果通过承认这些变化可换来希望或安宁,人们却又总是无意识地否定这些变化。在日记中可以找到证据,证明人们曾在今天看来难以忍受的境况中生活过、环顾过,把观察结果写下来过,就是说这只右手像今天这样动作过。我们由于有可能纵览当时的境况而变得更聪明,但却更须承认我们当时在进行不知天高地厚的顽强努力时是无所畏惧的。

1911.12.3.


我写作时产生的虚假感可以用这么一种情景来描述:有个人在地面两个洞前等待着一个现象出现,而这个现象只会从右边这个洞里出来。恰恰是这个洞里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有什么东西堵塞着,以致现象出不来;从左边那个洞里却有现象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试图将等待者的目光吸引过去。而随着洞中冒出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个目的便毫不吃力地达到了,该洞中冒出的现象最终把那正确的洞口也掩盖住了,无论人们如何抗拒亦无济于事。这时候,等待者却不愿离开这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他与现象结下了不解之缘。但由于冒出的一个个现象匆匆消逝,它们的力量在出现过程中便已消耗完了,等待者内心不能得到满足。如果这些现象因虚弱而停滞,等待者将用手往上掏,并朝四面八方驱散,以便让其他现象继续冒上来。这是因为长时间的持续观察使等待者心焦难耐,而且他们仍然抱着这个希望:在假的现象枯竭后,真的就会冒上来。上面这幅情景描绘得多么乏力。在真实的感觉与比喻的描写之间隔着一种无关联的前提,犹如架了一块木板。

1911.12.27.


不停地想象着两把宽阔的熏肉切刀,它极迅速地以机械般的均匀从一边切入我体内,切出很薄的片,它们在迅速的切削动作中几乎呈卷状一片片飞出去。

1912.5.4.


我头脑中有个广阔的世界。但是如何解放我并解放它,而又不致粉身碎骨呢?宁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强于将它留在或埋葬在我心中。我就是为这个而生存在世上的,我对此完全明白。

1912.6.21.


现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外几乎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对我已婚的妹妹和妹夫们,我除了跟他们生气压根儿就不说话。理由很简单:我和他们没有任何一丁点儿的事情要说。一切和文学无关的事情都让我感觉无聊,叫我憎恨,因为它打扰我,或者说它阻碍我,尽管这只是假定的。今天得到了克尔恺郭尔(3)的《法官手册》一书。不出所料,他的情况与我尽管有重要的区别,但十分相似,至少他与我都处于世界的同一边,他像一个朋友那样与我心心相印。

1913.8.21.


读日记使我激动。这是因为当前我不再有一丝一毫安全了吗?一切在我看来皆属虚构。每一句别人的议论,每一次偶然的一瞥都在我心中把一切——甚至已经忘怀了的、完全不清晰的一切,统统向另一边掀过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知如何是好,能感觉到的只有生活的强大力量。我心中一片空虚迷茫,活像在夜里、在大山中一只失群的羊;或者像一只跟着这么一只羊跑的羊。如此失落孤独,却又没有诉苦的力量。

1913.11.19.


现在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读到了与我的“不幸存在”如此相像的地方。

1913.12.14.


供我施展的可能性是存在着的,这没问题,但它们在哪块石头底下压着呢?被拽着向前,在马背上——


我 所 关 心 的 唯 有 人 类 的 法 庭 】


青春的荒唐。对青春的畏惧,对荒唐的畏惧,对非人生活的无意义的增长的畏惧。

1914.1.12.


假如我没有搞错,那么我就是更接近目标了。这就像在什么地方的一片林中空地上正在进行一场精神战斗。我钻入森林,一无所见,由于虚弱便又匆匆钻出来。离开森林之际,我经常听见,或者自以为听见那场战斗中武器叮当作响。也许战斗者们的目光正透过林中的黑暗在找寻我,但我对之所知甚少,或只知假象而已。

大雨如注。迎向大雨吧,让钢铁般的雨柱将你穿透;在水中滑行吧,它会载你漂去;不,待着别动,挺直身子,准备迎接那突如其来、且无穷无尽倾泻而下的阳光。

1914.5.27.


在回家途中我对马克斯说,躺在床上死去我会感到心满意足的,只要不痛得特别厉害。我当时忘了补充,后来又故意不再提起,因为我写的最佳作品的成功原因便在这种能够心满意足地死去的能力之中。所有这些杰出的、有强大说服力的段落总是写到某人的死亡,这个人死得十分痛苦,承受着某种不公正待遇或至少是某种冷酷的遭遇,这对于读者,至少在我看来,是有感染力的。但我却相信,诸如在等死的床上能够感到满足这类描写暗中具有游戏的性质。我希望能作为这么一个弥留者死去,所以有意识地利用读者集中在死亡上的注意力,头脑比他(4)清醒得多。我估计他会在等死的床上叫苦的,而我的倾诉是尽可能完美的,不像真的倾诉那样会突然中断,而是既美且纯地发展着。就像我总是向母亲倾吐苦经那样,实际上的痛苦远甚于所倾诉的。在母亲面前我当然不会像面对读者一样要用那么多艺术手法。

1914.12.13.


我总觉得不可理解,为什么几乎每一个有写作能力的人都能在痛苦中将痛苦客观化。比如说我在苦恼中(其时苦恼也许仍在脑袋里火烧火燎)竟能坐下来并书面告诉人家:我是苦恼的。是的,我还能更进一步,根据自己似乎与这苦恼完全无联系的才能选择各种华丽的辞藻,简单地或反思地奏响所有联想的管弦乐器让思路驰骋。而这样的表达绝非谎言,它平息不了痛苦,它只不过是力量的残余,是痛苦将我的一切力量挖出来并显然消耗得干干净净之时,出于仁慈而留下来的一点儿力量。那么这残余的是什么呢?……

在和平中你寸步难行,在战争中你流尽鲜血。

1917.9.19.


一时的满足我还能从像《乡村医生》那样的作品中获得,前提是,这样的作品要能够写成功(机会飘忽不定)。至于幸福,却只有在我能够将世界升华到纯洁、真实、不变的境界时才能获得。

1917.9.25.


倘若检验一下我的最终目的,就会发现,我所追求的并不是成为一个好人和符合最高法庭的要求,而是截然相反:纵览一下人与兽的群体,认识他们根本的嗜好、愿望、道德理想,追溯到它们的本源——那些简单的规范,我自己也尽快朝他们所去的方向发展,以求所有人对我都满意。这样使人满意(这里出现了飞跃),即我既不失去大家的爱又作为唯一不用下油锅的罪人,能够公开地,当着所有人的眼睛,将居于我内心的卑劣的东西抖搂出来。总而言之,我所关心的唯有人类的法庭,而且我想欺骗这个法庭,当然是无骗局的欺骗。

1917.9.28.


|  永 恒 可 不 是 时 间 上 的 静 止 


长时间躺着,睡不着,斗争意识产生了。

在一个谎言的世界上,谎言不会被其对立面赶出这个世界,而只有一个真理的世界才会被赶走。

永恒可不是时间上的静止。

在永恒的概念问题上令人烦难的是:那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解释必须在永恒中经历时间并从中得出我们自己的合理解释,就像我们这样。

一代一代的链条不是你的本质的链条,但确是现存的各种关系。——哪些关系?——一代代的死亡就像你一生的一个个瞬间。——区别就在这里面。

生活叫做:置身于生活之中,用我们在其中创造了生活的眼光看生活。

你在某种意义上否定这个世界的存在。你把生存解释为一种休息,一种运动中的休息。

你能够遏制世界的苦难,这是你分内的事,也是符合你的天性的,但也许还是这种遏制是你唯一能够避免的苦难。

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

我从生活的需求方面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带来,就我所知,我与生倶来拥有的仅仅是人类的普遍弱点。我用这种弱点(从这一点上说,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时代的消极的东西狠狠地吸收了进来。这个时代与我可贴近呢,我从未与之斗争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倒有资格代表它。对于这个时代的那微不足道的积极东西,以及对于那成为另一极端、反而变成积极的消极事物,我一份遗产也没有。

2月4日 (5)


老是同样的思想、欲望、恐惧。但是比以往平静,就好像有一项伟大的发展正在进行,而我感觉到了它在远处的震颤。说得太多了。

1919.7.6.


星期一是节日,是在果园、饭店、美术馆度过的。痛苦和欢乐、罪孽与无辜,犹如两只紧紧互握而分不开的手,必须把它们切开,在肉、血和骨头之间切开。

1919.12.8.


在生活中不能生气勃勃地对付生活的那种人需要用一只手把他的绝望稍稍挡在命运之上——这将是远远不够的,但他用另一只手可以将他在废墟下之所见记录下来,因为他之所见异于并多于其他人。他毕竟在有生之年已是死了的啊,而同时又是幸存者。这里的先决条件是,他不需要将双手和超过他所拥有的力量全部用来同绝望作斗争。

1921.10.19.


最近这个星期就像遭遇一场崩溃,和两年前的一天夜里情况一模一样,这是未曾经历过的。一切好像都终结了,包括今天,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两样。这可以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去理解,而同时似乎也可以这样来解释:

第一,谓之崩溃,即不可能睡,不可能醒,不可能忍受生活,更正确地说,忍受生活的连续性。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腾腾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6)。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内心行进的狂野可能有各种理由,最明显的理由是自我观察。它不让产生安静下来的想法,每一种想法都奋起追赶,以便尔后自己又作为新的自我观察的想法继续让人追赶。

1922.1.16.


处于可怕的被抛弃状态没有先辈,没有婚姻,没有后代,怀着拥有先辈、婚姻和后代的热烈欲望,它们全都向我伸出手来:先辈、婚姻、后代,但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有人工的、可怜的替代物:先辈,婚姻和后代都不例外。人们痉挛地创造了它,然后走开。如果痉挛不曾使人完蛋,那么替代物之令人丧气也会使人完蛋。……

出生前的踌躇。假如有轮回转世的话,那么我连最底下级台阶都还没踏上。我的生活是出生前的踌躇。……

说你抛弃了我,也许很不公道。但我处于被抛弃状态,有时处于可怕的被抛弃状态,这是真的。

1922.1.21.


写作有一种奇怪的、神秘的、也许是危险的、也许是解脱的慰藉:从杀人者的行列中跳出,观察事实。观察事实,在这过程中创造出一种更高的观察方式,更高,而不是更尖锐。它越高,便越为“行列”之不可及,越无依赖性,越遵循自己的运动法则,它的道路便越是无法估量地、更加快乐地向上伸展。

1922.1.27.


划船时的恐惧,在平滑雪地上行走的战战兢兢,我今天读过的一个小故事又引起那个长期未予重视、却时时在我近旁的念头:我过去没落的原因是否仅仅确系极端的自私自利,确系那围绕着我的恐惧,诚非围绕更高的“我”的恐惧,而是围绕着我那平庸的舒适感的恐惧。这念头是如此确定不疑,以致我从我自身派出了复仇者(一个特别的现象:右——手——不——知——道——左——手——干——什——么)。在办公室里我一直还在盘算着,仿佛我的生活明天才开始,这期间我正处于终点。

1922.2.12.


两个人在一起时他觉得比一个人时更孤单。如果他同另一个人在一起凑成了两个人,那第二个人将会来抓他,而他将只能听任摆布。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尽管整个人类都来抓他,但无数伸出来的胳膊将互相纠缠,于是一个也抓不着他。

1922.5.19.


(1) 指来自东欧的犹太剧演员。

(2) 指卡夫卡妹夫的工厂。

(3) 克尔恺郭尔(1813—1855),丹麦作家、神学家和哲学家,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

(4) 指小说中垂死的人。

(5) 以上文字选自《八本八开本笔记》第四本,没有标明年份,从前面衔接看,当为1918年。

(6) 卡夫卡这里用形象的语言说的“两个时钟”可以理解为超验领域与经验领域,即他在超验领域(内心的时钟)思考得非常远,非常深,而经验领域(外部的时钟)却障碍重重,走不快。这实际上是表达他的内心世界与现实的矛盾。


评论
热度(27)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存档灵魂 | Powered by LOFTER